关于腊月,我们大同有这样的名谚:“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
三十晚上熬一宿,家乡人们叫熬年。熬年,说文气一点也叫守岁,但在乡村里就叫熬年。熬年守岁含义深,年长者守岁,有珍惜光阴之意;年轻人守岁,是为延长父母亲的寿岁。熬年守岁,既是留恋即将逝去的旧时光,也对美好未来充满期待。
明明好几十个年头已经过去了,我却觉得好像没用多长时间,我们就把原汁原味的年夜给熬完了。
儿时,等待除夕那个夜晚,等待熬年,是个格外漫长的过程。从冬日的某一天,母亲扯回布料开始给我们做新衣裳,到腊月里压粉蒸馍炸肉,直到穿上新衣贴了对联,院中垒起了炭旺火。父亲把几个纸包摆在堂屋柜子上,置了小碟、小酒盅、香炉钵儿和火柴。我拿一根木杆儿挑起一串鞭炮,弟弟用香头儿点着了鞭炮捻子,噼噼啪啪烟雾缭绕之间,母亲说:好了,咱家的祖先们都请回来了。
木圆桌摆在炕中央,桌上冷拼热炒的菜肴虽不算丰富,但食材自产,颜色诱人,味道纯正。屋子里蒸气氤氲,弥漫着蒸羊肉、黄焖鸡的香味。母亲掀开了灶台的两节笼屉,红烧肉、肉丸子也上了桌。七口人团坐,共享这一年一次的盛宴大餐。
才吃到一多半儿,饺子还在沸腾的锅汤里荡漾,几个伙伴已经进门站在地上等我了——迫不及待地邀我一起出去熬年。
我们那时的熬年其实也就那老三样儿。放鞭炮、打扑克、接神。
大年前买回的几板子小鞭炮,在炕席下铺开温干。一整板儿的鞭炮被我们拆散,装进衣兜里,出大街上一枚一枚地去响。偶尔也会两个鞭炮的捻子拧一起,铁罐头钵子扣上去,点响就跑,乒乓两声,钵子飞起,烟尘弥漫,好玩又刺激。那时候反正很少有孩子一串一串地放鞭炮,除非是接神时候会这样,毕竟家里总共也没有多少挂小鞭炮。
点着的鞭炮扔在半空中,啪地一声响爆出一道光,那响声和光包含着我们对年最深的眷恋。当然,它也是我们恶作剧的源泉。老不让我们坐他大马车的李叔,他家的鸡窝就在旁边,冲里边投射一枚,两枚鞭炮,顷刻间鸡飞狗跳,四邻不安了……
总共一裤兜儿小鞭炮,很快便玩光了。没炮儿响了,就去伙伴家吧,上炕打扑克争上游、捉红三……好多年后,这样的游戏变成玩好几副扑克的大同攉龙,偶尔也玩一圈儿小麻将,赌点儿小输赢。婶子大娘们笑盈盈地给端上葵花籽、麻花和糕花子,倒上红糖水。伙伴们各自掏出偷着买来的烟卷儿,尽情吞云吐雾。
近十二点左右,聚拢的伙伴要各回各家,家家聚齐了接神。于是各家的旺火就被点起来了,寒风中火苗飘飞,浓烟滚滚升腾。
放几枚二踢脚大麻炮,放几支多彩的烟花,烤几只白馍馍,烤成半脸儿黄,烫嘴又脆香。母亲站在旁边,一脸的幸福,然后笑盈盈地将一勺头麻油一股脑儿浇在旺火尖儿上,呼得一股火焰升腾半空,迟迟不落。母亲一边浇油一边吆喝着:旺气冲天嘞,咱们全家旺,人人旺。
旺火仍在熊熊燃烧。母亲已粉了莜面,又在忙活着搓莜面绳绳。村里习俗,初一大早不吃荤,吃莜面饭。更重要的是,母亲说不能吃卷出来的莜面汪汪(莜面栲栳栳),那样日子会越卷越紧巴。莜面绳绳最好,是钱串子,越搓越长,光景越富裕。
事实上,正是我们的祖先父辈们,个个含辛茹苦在风雨辗转之中熬过了一年又一年,熬过了一辈又一辈,才终于熬出了我们今天的光景。或许我们有的人仍然不太满足已经拥有的这般日子,那就请从我们自身开始,接过应有的担当,为自己,也为所有的亲人好友们熬出一个个美酒飘香、礼花满天、福禄满堂的嘉年华吧。愿我们,熬得华发鬓霜却依然笑声爽朗,愿我们,熬得步履蹒跚却仍旧激情飞扬。
如今,我们还在熬年,熬的却早已不是度日如年的年,我们熬的是人寿年丰、富足小康的吉祥年。窗外灯火璀璨,窗内红灯笼闪烁。我们不再会走出屋外,不会疯狂地去拥抱门外那彻骨的寒风,也不会再高高地甩上一枚炮仗……摆上水果盘儿、干果盘儿,沏一壶香茗,守着电视机和平板,有春晚陪伴,这就是如今我们的熬年方式。孩子们,倒是还会结伴成群地出去熬年,但也不太会满街疯跑、横冲直闯着去放炮仗啦。不知道他们熬年的地点,会选在哪一个笑语喧哗、温馨有爱的所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