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这半辈子说过多少声“过年好!”了,和父母、和亲戚、和老师、和同学、和爱人、和孩子,以及和自己,轻轻说一声“过年好”!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包涵了太多内容——祝福、友爱、喜庆、吉祥,当然,我感觉里面应该还有无奈。是的,无奈。
小时候,最是盼望过年,很多愿望都等着过年时实现。过年,就意味着可以穿上新衣服,吃上好吃的,可以有压岁钱……似乎,人活着的所有美好,都集中在了那几天。
盼望着,盼望着,蓬勃的春天在东风的吹送下走远了;盼望着,盼望着,炎热的夏天,在暑假忘我的欢声笑语里倏忽溜走了;盼望着,盼望着,万紫千红的秋天在牛车一轮一轮缓慢的碾压中,运回到了存放粮食的口袋里;雪开始不停地落下,落在人家的屋顶上、院墙上、草垛上,落在通往学校的路上……雪总也消融不了,似乎越积越厚。我们抄着手,哆嗦着,从学校到家或者从家到学校,一路咯吱咯吱小跑。盼望着,盼望着,可漫长无尽的冬天总也过不完。跑着跑着,快绝望的时候,突然就放寒假了。
放寒假了,就意味着马上要过年了。无论是成绩好的还是成绩不好的都一样要过年了,如同穷人富人都一样要过年一样。杨白劳过年的时候还要买上二尺红头绳,给他的女儿扎起辫子,欢欢喜喜过个年呢,何况是我们。家里人口再多,再穷,过年时,母亲也给每个孩子做一件新棉袄,买一双袜子,大姐给我们每个人做一双新鞋子,年份好的时候,有时候还可以有新棉裤穿。除夕夜能吃上一顿白面饺子,大年初一中午吃一顿油炸糕。
年年过年时,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仪式,就是大年初一一早起来,换好新衣服,我们挨个儿给二叔拜年,和二叔说一声“过年好”!二叔会给每个侄女侄儿两角压岁钱。这是我们一年里唯一得到的压岁钱。这两角钱非常珍贵,意味着可以买四张纸,然后裁成32开大小,用针线缝好,做成四个本子,开学之后上学就有本子用了。
童年的时光总是漫长,我们在漫长的等待和盼望中,一年一年熬过了日子,突然有一年二叔生病了,医院说是二叔得了脉管炎,把二叔的右脚拇趾锯下去了。二叔的右脚缺了一块,变得奇奇怪怪,走路一瘸一拐的。也就从那一年,过年的时候,我们再不对二叔喊“过年好”,生怕一说出这三个字,二叔就以为我们是想和他讨要压岁钱了。除了不说这三个字,过年期间连他家也不去了,我们担心一照面,二叔为了压岁钱的事儿尴尬。
也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再不那么盼望过大年了,但是,“过年好”这三个字在过年时见了认识的人就说,说出这三个字,不是为了讨要压岁钱,好像就是彼此打个招呼,或者说是一种礼仪。过年了,大家遇到,互相不说一声“过年好”,就缺了点儿那个啥。缺啥呢,还是礼仪吧。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和谁相逢呢?和岁月吧,盼来盼去盼来了眼角额头一大堆皱纹,唉,又能如何呢,等窗外夜空中美丽的烟火一绽放,轻轻和自己说一声“过年好”!不过,等第二天儿子们一觉醒来,还是要举起杯子,和儿子们虔诚地快乐地说一声:过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