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进书包的秘密》出版之前，孙卫卫就发给几位朋友，诚恳地请大家提意见，临近出版又作修改，并把哪些地方改了、怎么改的、哪些意见无法改了，只能待日后提高再一一反馈给朋友们，这种坦诚、认真，是孙卫卫一如既往的行事风格，正如他笔下的人物。抗疫期间，重读这本书，更多了些萦绕不去的想法，关于弱者，关于困境、命运与拯救……原本以为只是小说中虚构的戏剧性，会在某个时刻成为突如其来的现实，人们突然意识到，安稳、安全、可靠的现代生活依然有内在的不确定性和脆弱。如果说第一次读《装进书包的秘密》，我更关注它如何理解、书写“进城务工人员子女”这个特定群体，那么，在这场全球疫情中，我更愿意将个体的困境视作对生活困境的普遍性的隐喻，期望它能够帮助孩子们有意识地发掘、培养、锻炼自己内在的力量，在各种不确定中探求、确立生活的价值与信念。

　　故事并不复杂。男孩姜听棋一家从农村到城市打拼，勤劳又聪慧的一家人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眼看着生活一天天好起来，眼看着就可以在城里买房了——这是乡下人能够在城里落脚、扎根的重要标志，这时候听棋的作文又入围了全国性大赛的决赛环节，可以和妈妈一起去向往已久的清江市参加现场比赛了……但是，好消息和噩耗同时涌到这个小男孩的面前——他的妈妈出了车祸，失去了双腿。这个家庭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却没有因此被压垮，他们努力、自强，尽快让生活回归正常。这是孙卫卫继《一诺的家风》之后创作的又一个进城务工家庭的故事，也是又一个“让小男生淬炼成男子汉”的故事。“呼唤男子汉”“呼唤儿童文学的阳刚之气”“塑造强健的精神品格”……近些年来，很多作家，包括教育工作者，都发出过类似的声音，期待文学能够塑造出有力量的时代新人。孙卫卫近年来持续在这个方向上用力，既是对农民工家庭的关注和鼓励，也是对文学界这一诉求的积极呼应，倾注了他的善良、热情、真诚以及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这部小说引起我思考的地方在于，通常作家们会比较钟情于“淘气包”“野孩子”“坏孩子”“叛逆者”，从他们身上去挖掘性格与品质的矛盾性，呈现他们内在的勇敢、善良、责任心以及自我牺牲等特别可贵的品质，更容易实现文学的陌生化与矛盾冲突。与此同时，“乖孩子”“好孩子”就不太招人待见，要么显得刻板无趣、缺少生气，要么是过于成熟、功利的“小大人”，顶多，是“淘气包”和“男子汉”们的陪衬。但是，孙卫卫却钟情于塑造“好孩子”，他们懂事、聪明、勤劳、友善、多才多艺，他从不刻意去呈现人物性格的矛盾性与对立关系，而是相信“好孩子”同样充满活力，让人喜欢，让人信赖。唐一诺（《一诺的家风》）是这样，姜听棋也是这样，他们身上有一种强劲的道德和精神的支撑力量，在最为艰难的时候，仍旧能够保持自我。从这个角度而言，孙卫卫笔下的这些人物，这些不那么“鲜明”的男子汉，恰恰丰富了“男子汉”所代表的形象和性格。无论是男孩姜听棋，还是他的父亲，乃至温和、淡泊的袁老师，犯了错误从头开始的杜老板，都是平淡无奇的人，甚至是失败的人，但都是生活的勇者，是真正的男子汉，他们有自己的“坚持”。

　　这样的小说，也很容易被称为“成长小说”。从广义上说当然是的，只是这样一来，几乎所有的儿童小说都可以称为成长小说，那这个概念就失去了它的特定性。如果严苛一点，我们也许可以从《装在书包里的秘密》去讨论一下人物性格的发展问题。在大多数成长小说中，人物性格在经历标志性事件之后，会发生明显的断裂、蜕变，类似于涅槃重生。但是，孙卫卫笔下的人物，有一种自始至终的统一性，人物性格恰恰体现出一种不为外力所动的坚定性。无论是姜听棋一家，还是唐一诺一家，你会发现，生活的磨难没有改变他们，不是困境、困厄激发了他们斗志，带来了人物的转变或者顿悟，而是他们无论顺境逆境，都坚持自己的道德标准和生活信念。我们知道，经历磨难而能把生活推转回正常的轨道，一家人还是原来的一家人，还能继续原来的方向，这种“不变”之中，实际上是包含非常强大的对苦难的“消化能力”。说到底，孙卫卫是希望读者能感受并相信那些美好的品质能够帮助我们战胜生活的危机。

　　小说主人公的这种道德和价值诉求，和孙卫卫本身的道德追求、生活信念是比较一致的，确实是“文如其人”，他的作品和他本人一样真诚、坦诚、朴素、善良，在平凡中追求“崇高”。孙卫卫脱不开自己，让你觉得熨帖，受到鼓舞，更有勇气和信心面对自己的生活，但是又觉得过于光明。虽然这个家庭、这个孩子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但是他能够从自己和社会中（老师、同学、朋友等）获得充分的支持，孙卫卫取了人性和社会中和谐、善良的一面——但是，假如不是这样呢？我们知道，可能大多数时候不是这样的。饱受挫折的郑红，跌落低谷重新开始的杜叔叔，家庭不幸的袁老师，这些帮助了姜听棋一家的人们，也各有各的困难，但这个小说，恰恰要写出普通人甚至不幸的人们，如何自强与互助。这是很高的道德要求，却又别无他途，相信它，并且坚持它，这就是最大的力量。这是小说美好的愿景，和我们的现实经验有很大的距离，我们知道生活不会如此光明，但是我们又愿意去相信，去希冀。这样说的话，是不是也恰恰说明这部小说具有很强的情感力量？

　　“好孩子”不好写，他们往往被认为缺少突出的性格特征，故事也难有波澜。从《班长上台》到《小小孩的春天》，从《一诺的家风》到《装进书包的秘密》，孙卫卫书写的多是这一类男孩的形象。他形成了一种“没有特点”的特点：让人舒服的语感和叙事节奏，不紧不慢，不惊不乍，简白流畅。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全世界无数的孩子、无数的家庭陷入了困境。我们也对文学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反思以及期待。对所有的人而言，这都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考验。这个时候，我们希望能看到这样一些有力量的作品，我们希望孩子们能够像小说中的姜听棋一样，在不幸面前，保持对生活的信心与希望，坚持自己的方向。

　　选自《学习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