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写过一篇雪糕的文字,固然有同龄人一起回味的趣味,但是也有年长朋友的抱怨。在他们的少年时代里,冰棍都是奢侈品,街上的凉水管子流淌的汩汩凉气儿,家里大锅熬出来的绿豆汤加勺白糖,才是夏天里街巷胡同大杂院儿里半大小子们的日常操作。
这群人,是和我前后脚翻墙头、拿老虎钳拧粗铅丝编火柴枪的街头小霸王,操场大队长,踢野球孩子王。
在那个单纯近乎无知的时节里,红绿糖纸就是最好看的颜色,从谁家的院门上撕一块春联儿的残片,就能在“过家家”的游戏里帮一院的丫头涂红脸蛋儿。他们中的很多人,在20岁以前,并不知道另一个纬度下的长江中下游平原上、亚热带小岛上,会有薄荷水,会有椰子汁,得一直到他们中有些人当了兵、上了学、搬离到另一个城市,才见识到不一样的夏天味道。
到北京喝大碗儿茶。大同也有茶摊儿,不过大多不是大碗儿茶,院巷出来钟楼口儿上,乱衙门电影院门口儿,茶摊儿摆出来是一溜儿玻璃罐头瓶子,洗干净了倒上茉莉花茶晾着,半温的时候盖上块小方玻璃,不让苍蝇鬃,还能保温。喝街边儿的茶没有喝凉茶的,老人常说,凉水不解渴,只有傻小子们才光着脊梁围着街口的水龙头和凉自来水喝呢,那是起哄玩闹。北京的大碗儿茶早些年二分钱,后来五分钱,前门大栅栏儿、西单劝业场、东单东安市场、王府井百货大楼跟前儿都有,几张板凳条椅,几张小木桌,茶摊上挂一面大碗儿茶挑旗、桌子边儿上放着一摞粗瓷大碗儿,旁边的地上或是桌子上放着一个硕大的、铜制或者挂绿釉子的大茶壶,这茶壶有半米多高,上粗下细,还有个大壶嘴儿。这是挣外地人钱的,是坐商,固定出摊儿,除了卖茶水,还帮打听道儿的指个东西南北子丑寅卯。
胡同里还有挑着担子卖大碗儿茶的,是小买卖,扁担一头儿的筐子里挑着大瓦壶,另一头是个荆条筐,里面放着几个大粗碗儿,还挎着俩小板凳儿和一张小桌子,边走边吆喝。这样的大碗儿茶通常是给胡同里粉刷修墙、缝补浆洗的受苦人解暑喝的,可以提前煮好茶,客人掏了钱就喝,也可以现喝现沏,抓上一大把茶叶末子搁瓦壶倒满开水,边聊边焖,焖出茶香来再喝。
这都是八五年以前的话。
八十年代末开始,北京的大碗儿茶让汽水儿戗了买卖。起初是“北冰洋”,后来是可乐七喜雪碧美年达。自行车上支一把大遮阳伞,条案上横摆几块一尺多厚的大冰块,这冰块有讲究,据说打前清起就有,有人专门经营冰窖,里面储存着大量冬季的藏冰。其中最大的义和冰窖,一年可藏冰30万块。因此在夏天的时候,老北京的街上也有冰水售卖。后来是机器制冰,把汽水儿饮料的玻璃瓶子一溜儿码上,拿手顺着划过来逆着划过去,几遍下来饮料就沾了冰凉的劲儿,在三伏天里喝上一杯冰饮,那种畅快的感觉别提多舒服了。有个哥们儿指过条道儿说,拣已经陷到一半冰里的玻璃瓶七喜一口气儿咕嘟咕嘟喝下去,迅速的饱胀感和冰镇的拔凉感以及大量碳酸从饮料里逃逸出来的冲撞感,在混沌中快速交融消解,须臾后碳酸分离成二氧化碳从胃到食道到嗓子眼儿直到嘴巴也管不住巨大的气体膨胀打出一个巨大的气嗝儿来,解暑,凉快,过瘾,舒坦,没治了。
玻璃瓶的七喜,我在北京以外的地方,再没有这样喝过,那种扎嗓子眼儿又仿佛肺泡憋得将要炸裂的痛快,也再没有尝过。
在甘肃可以喝杏皮水和灰豆子。当然,纯粹的西北人里,还有些喜欢喝甜醅子的,我只能拣我爱喝的说。敦煌的李广杏四海驰名,相传是李广征大宛时的战利品,杏皮水的主原料就是李广杏。杏皮水要用到红色微酸的和黑色微甜的两种干杏皮,配上鸣山大枣、甘草,杏皮煮水,熬制,加料,过滤,冰镇,甜、酸、凉,美得很。杏皮水敦煌的好喝,灰豆子,却只能在兰州感受。灰豆子看起来不起眼,黑乎乎的,吃起来口感却十分绵密细腻,有点像陈皮红豆沙,但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碱水味。夏天来一碗冰的,清甜可口。
据说,灰豆子是因为所用的麻豌豆颜色暗灰以及使用到了蓬灰而得名。蓬灰是西北人最常使用的食用碱之一,兰州牛肉面筋道的秘密除了师傅日积月累的拉面技艺,最重要的辅料就是蓬灰。兰州海拔有1500多米,熬煮豆类所需时间更长,碱缩短了这一时间,碱还让淀粉微粒更容易散开,使灰豆子的汤变得黏稠香浓,而豆子煮得半烂不烂,保持外绵内沙的口感,口感丰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