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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树叶上的书

  唐代著名茶博士陆羽所作的《怀素传》,交代了历代书坛所流传的“怀素书蕉”的由来:“(怀素)贫无纸,乃种芭蕉万余株,以供挥洒。”蕉叶为纸,成就了“草圣”的追求。而写作了《南村辍耕录》的陶宗仪,也有一段“积叶成书”的故事。其友人孙作(明初诗文家,字大雅)在书叙中介绍,“(陶宗仪)作劳之暇,每以笔墨自随。时时辍耕休于树荫。遇事肯綮,摘叶书之,贮一破盎,去则埋于树根。一日,尽发其藏,俾门人小子萃而录之,合三十卷,题曰南村辍耕录。”

  写在树叶上的书——陶宗仪(号南村)所著的《南村辍耕录》,成书经历,可谓奇特。

  生逢元末乱世,身为浙江黄岩人的陶宗仪,“少举进士第,一不中,即弃去。”继而兵起,陶宗仪遂避祸于松江,与妻居泗泾南村,筑草堂开馆授徒。在这种“半耕半读半为师”的生活中,陶宗仪勤于著述,为后人留下了等身巨作——一部《说郛》,被编入《永乐大典》,汉魏至宋元各种史料笔记得以存世;一部《书史会要》,辑录上古至元末书家小传和书论,此为了解中国书法史之必读书目;一部树叶上写成的《南村辍耕录》,则成为研究宋元(尤其是元代)社会的重要史料。

  《南村辍耕录》一书,涉及宋元戏曲史料的地方颇多,王国维先生的《宋元戏曲史》多处引用了“辍耕录”。陶南村既专注于“院本名目”“杂剧曲名”,也关注了当时著名的戏曲艺人。前者尽管类似于戏单一样的排序罗列,但是,这些内容和南宋周密所著的《武林旧事》里开列的剧目名称对照,依然具备其不可替代的价值。而后者,在不同的章节中,陶宗仪分别介绍了连枝秀、顺时秀和珠帘秀等元代歌伎的事迹。珠帘秀,姓朱氏,堪称元代早期杂剧第一人,后辈艺人尊称她为“朱娘娘”。《辍耕录》中关于珠帘秀的条目,几乎与夏庭芝《青楼集》中记述的完全相同。夏庭芝虽然也属于元末明初人,但是,夏年长于陶,夏于入明后过世时,陶仅仅刚过而立之年。尤为重要的是,夏庭芝本身就是松江人,他所遗留下来的《青楼集》,很有可能成为陶宗仪著述的资料来源。譬如珠帘秀一节,《辍耕录》与《青楼集》虽然记录内容大致相仿,但在重要关节处,细节还是“出卖”了陶宗仪——当时士人以《鹧鸪天》一阙相赠珠帘秀,赞美其高妙演技。其中有句云:“虾须瘦影纤纤织,龟背香纹细细浮”。陶文只是陈述,而夏文在陈述后特意释疑,“盖朱背微偻,故以寓意”——因为“朱娘娘”略有一点儿驼背,这才有了士人笔下的“虾须”之喻。由此而言,明代文史学家郎瑛在《七修类稿》中说陶宗仪“多录旧书”,也算是事出有因。

  陶宗仪在书中记录了一个“勾阑压”的故事,颇与当时风靡市井之间的演戏相关。松江府有一个姓顾的人,他的小女儿是一位超级戏迷,“每闻勾阑鼓鸣,则入”。有一天,忽听“棚屋拉然有声”,顾姓男子不顾危险抢进勾阑,想“走入抱其女”——结果甫一入内,勾阑便轰然倒塌,除歌伎天生秀一家无恙以外,棚屋里所有的戏迷皆遭砸压而亡。所幸,顾姓男子的小女儿,“拉然有声”之前就跑了出去,遂成为“勾阑压”中除演员外的惟一幸存者。发生在元代的这次演出事故,多少给现代的读者部分“还原了”元杂剧的演出盛况。而作为类似于珠帘秀、连枝秀那样的艺人,想在台上立足,不下一番苦功几无可能。《青楼集》中记录了一个武昌的张氏女演员小春宴,能“记杂剧三百余段”,在勾阑中“作场(演出)”,“常写其(所会杂剧)名目,贴于四周遭梁上,任看官选拣需索”——这个类似于“点戏”的细节,和陶宗仪的“勾阑压”综合在一起看,对宋元时期的勾阑演出就会有一个比较直观的认知。

  作为一部专注于历史琐闻的笔记体著作,《南村辍耕录》不乏民俗风情社会经济的记录。书中卷十一,关于“暖房”的记载,其风俗一直可以上溯至唐代。卷二十六,记录了“至元钞料”,比较详细介绍了当时印制“通行宝钞”的十一种面额,这是研究元代货币币值以及发行流通的重要史料。卷十五,写钱塘道士洪丹谷为所娶歌伎撰写“下火文”,全文近于元曲小令,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元代火葬之葬俗一隅——根据记载,曾经“富贵似侯家紫帐,风流如谢府红莲”的珠帘秀,后来流落杭州时所嫁之人正是洪丹谷。只是洪丹谷笔端的“下火文”,所祭所念所思,究竟是不是曾经“出落似神仙”一般的珠帘秀!

  因为长期避乱南村,作劳之暇又“辍耕书叶”,陶宗仪书中对于元代贵戚高官的记录,远没有士人生活那样丰富多彩。但是,他所著录呈现的一些内容仍然珍贵。卷十关于“大宗师”丘处机面见成吉思汗的记录,从一个侧面提供了研究这一著名历史事件的史料。卷二十一介绍的宫廷饮宴中的“喝盏”制度,具有浓烈的蒙古民族“宴飨”特色。“喝盏”之宫廷大宴礼制,由金而元,由元而一直传至明初宫廷。这样的记录,堪比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所记录的宋代“行酒九盏”之国宴。卷五,陶宗仪记述了一个瞿姓巧匠发明的“尚食面磨”:“其磨在楼上,于楼下设机轴以旋之,驴畜之蹂践,人役之往来,皆不能及,且无尘土臭秽所侵。”——拥有这般“高级磨具”的当然是皇室帝后,普通百姓粗食果腹都难以遂愿,因而,陶宗仪在书中卷二十三,借一首《醉太平》小令,抨击了兴亡皆苦百姓的元代社会之腐朽不堪:“官法滥,刑法重,黎民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哀哉可怜!”

  对于陶宗仪而言,他工诗文,善书画,故而,“狷洁”刚介“义不忘赵”之郑思肖,幽默风趣“元四家”翘楚之黄公望,洁癖成瘾晚年求米却百般遭辱之倪瓒等,在《南村辍耕录》里皆有栩栩如生的描绘。而躬耕于垄亩之间,陶宗仪对于普通民众又有相当的了解——卷二十四,他关于“黄道婆”的记录,堪为李约瑟口中“十三世纪杰出棉纺织技术革新家”之精彩小传:“国初(元初)时,有一妪名黄道婆者,自崖州来……”每当读到此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电影镜头一般的画面。

  由元入明以后,面对明朝廷的多次诏徵,陶宗仪辞以病:“为巢父,为许由,为严子陵,击壤而歌,以为太平之草民,不亦可乎。”他在诗文中多次寄托了对家乡的思念——“风景不殊乡音远,梦归夜夜浙江船”。《明史》记载,“(洪武)二十九年(陶宗仪)率诸生赴礼部试读大诰,赐钞归,久之卒。”据考证,陶宗仪寿终八十三。终其一生,他虽然没有进士及第,但是,他的学生考中的却极多。

  《清稗类钞》一书专门记有关于芭蕉的条目:“芭蕉,一名绿天,叶长可及丈,广可及尺,望之如树。”清初著名词人朱彝尊《疏影》吟道:“是谁种汝,把绿天一片,檐牙遮住。”遥想“怀素书蕉”,纯粹为练字儿,芭蕉作纸,尚可理解。再联想到陶宗仪“积叶成书”,则不免有些疑惑——书叶贮于破盎埋于树根,焉能够不腐不朽,掘出“萃录”之时,仍然墨迹宛然?

  吾想起陶南村于地下而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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