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世上,或多或少都会存留一些关于人、关于事,关涉个体与家国的众多记忆。透过这些一鳞片爪的轶闻趣事,不仅能够忠实记录下一个人的精神成长史,而且,还能从一个个侧面,生动映射出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进步。世纪老人、翻译名家杨苡的口述自传《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便是这样一本寓意深刻之作。
该书由南京大学教授余斌历时十年整理撰写,让一个世纪的人和事在杨苡先生的叙述中缓缓展开。书中,杨苡以阅尽千帆般的从容,热切回忆了自己出身书香世家,到就读天津中西女校,再到西南联大潜心研学的难忘经历。作为五四运动的同龄人,在其百年人生旅程中,杨苡先后经历了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等一系列大事变。幼年时期的她,无论是就读私塾,还是在中西女校接受新潮的现代教育,抑或是在西南联大聆听众多国学大师们的谆谆教诲,在其缤纷的流年里,有许许多多平凡的人和平凡的事,在她平静的心湖中,投下过斑斓的七彩“华石”,带给她或深或浅的心灵悸动。
杨苡先生的自述中,她没有刻意去讲述那些国仇家恨的大事件,反而云淡风轻地娓娓讲述着生命过往中,那些煨热过她心怀的亲情、友情和爱情。诸如,隐忍要强的母亲、家里的丫环、厨子、仆人、兄弟姐妹、亲戚等等。这些勤劳朴实的众多“小人物”,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把爱的阳光雨露,慷慨无私地泼洒进她幼小的心田,赋予着她向上的豪情。时光流转,沧海变桑田,青年时代的杨苡思想上也开始发生急剧转变,源自时局的犀利洞察、对人情的深刻把握,终于让她对自己的封建家庭有了脱胎换骨的认识,于是,她渴望着早日走出这个幽闭的“小院”,到广阔的社会天地里去经风雨、见世面。后来,她结识了仰慕已久的巴金,并与之保持终身的友谊与通信。
上世纪四十年代,杨苡不负众望,一举考取了西南联大,并在这座宏大的知识殿堂里,进一步拓展了胸怀和视野。在这所大学里,沈从文、陈梦家、朱自清、刘文典、闻一多、吴宓、余冠英、陈福田、叶公超等名家名师,不仅以丰厚的学识,给她以精神上的助力,还以广博的思想,教会了她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在杨苡眼里,沈从文的勤勉用功,刘文典的恃才放旷,闺蜜兼挚友萧珊、王树藏、穆旦的心心相惜,都是那么令人难以忘怀,那些求学、恋爱、饮食、起居中的琐碎家常,如浓浓的手足情,恰似缱绻的师生爱,点点滴滴散发出来,深慰着人心。令人开怀的是,有一年除夕,杨苡和萧珊、王树藏三个女生到沈从文的宿舍守岁,聊到子夜时分方才回去。沈从文于是为每人发了一根甘蔗,嘱她们既可吃,又可防坏人。路上,三人手持甘蔗,边吃边乐,还大声唱着抗战歌曲,壮着胆子……这一幕幕情意深长的桥段,如长焦镜头似的频频闪回于杨苡的记忆中,悉心勾勒出一幅“联大人”在艰难岁月里同舟共济的温情长卷。
与此同时,杨苡亦把深情的目光,热情投注于她生活的那个时代。在国家的危难时期,她曾和许多热血青年及爱国志士一样,没有躲进小楼成一统,而是时刻不忘自己的民族大义。她们在硝烟和炮火中慨然前行,奔波于天津、上海、香港、昆明等地。同行者中,有辗转了大半个中国,前往后方求学的青年学子;有抗战胜利后挤在甲板上风餐露宿、顺江而下归家的人们;还有在日本飞机的“眷顾”下,从容展开稿纸,如常进行文学创作的巴金;在昆明大轰炸的隆隆呼啸声中,抖去一身的灰土,手持教鞭继续讲课的闻一多;防空警报刚一解除,便急匆匆擎起手杖赶往治学路上的吴宓……她和他们,无论有名的,还是无名的,在国家存亡的危难关头,都始终团结在一起,“把自己的血肉铸成新的长城”。这就是世纪风华里的家国情,在民族存亡的关键时刻,他们丝毫不惧个人的安危,毅然挺身而出,激昂地走在时代的前列,渴望用正义的火把,驱走残暴和邪恶,给追求光明的人们带来希望和憧憬。
掩卷长思,早春时节,虽然首创“呼啸山庄”译名的著名翻译家杨苡走了,但她留给我们的文化遗产和众多温情记忆,连同她的系列作品一起,温暖着我们的情怀,深深地烙印在历史的长廊中,迸发出光芒……
钟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