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蜀水巴人
有时候去庙里闲逛,假如机缘巧合,可以碰见僧人们吃饭。
记得第一次遇到吃斋,是在华严寺里。当时不知怎么左绕右拐,居然挨近了香积厨。正在踌躇之间,帘子一掀,一僧一居士各端着一个大盆儿跨将出来。一盆是刚刚炸出来的油炸糕,金黄香脆。一盆是刚拌的清秀舒爽的调凉菜。就这么两样东西,色香味俱全。油糕的金脆,很使人想起大殿上诸佛的金面。特别是现出锅油糕和现拌凉菜的香气,突然间撩拨得人们有了一种混吃混喝的念头,实在有一些惭愧。“尘念”一起,赶紧诵了一句阿弥陀佛,只能远远望着一僧一居士,端着盆遥遥而去。
过了若干年之后,华严寺里的当家大和尚,成了我经常碰面儿的“会友”——开会时经常在一起,或比邻而坐,或隔座相遇。见了面,握手或者拱手作一个揖。虽然是方外之人,大和尚对于仍然“混迹”于红尘中的众人,不会把“佛号”挂在嘴上,坦坦然然,行俗世礼仪。唯一有趣的是,每到吃饭的饭口,大和尚一边踱向专为他准备的素斋,一边招呼我等众人,“吃素哇,吃素好。”跟着这袭僧衣,有的人恭敬如仪,有的人则偷偷做个鬼脸,半道上溜向鸡鸭鱼肉。
北京的广济寺,是我很喜欢去的一个地方。不大的寺院,却能够闹中取静。叩门而入,一下子将一众的喧嚣就隔在了尘外,心里忽然水洗一般,分外澄明起来。广济寺里的花儿也很出名,紫丁香、白玉兰、牡丹花、海棠花,开起来并不是专事斗妍那样,而是静静地绽放于一隅。花香任由风儿牵去,花色浓淡自在,兀自依于枝头,一如殿里的佛陀,总是望向众生却从不会专在一人身上流连。想一想,自己居然在不同的季节,都造访过广济寺。有一年冬天,正在寺里闲逛,刚刚转过月亮门,迎面就遇见一个小和尚,穿僧衣,脖子上还围着一条毛围巾——看他清秀的面目,估计是一个南方人,不耐北方冬季的寒气。不知道什么缘故,他不在香积厨用早斋,而是把早斋“打”了出来——他手上端着一个饭盒儿,里面是小米稀饭。另一只手捏一双筷子,筷子上穿着两个馒头——看到他穿馒头的动作,就知道这一定是一个刚入寺不久的年轻僧人了。
《红楼梦》里王夫人吃斋是经常可见的情节。书里第二十八回,黛玉、宝玉、宝钗等众姊妹在王夫人房里闹玩儿,该着吃饭了,宝玉和母亲撒娇,“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吧。”王夫人回应,“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忽然之间非起了吃斋的念头,“我也跟着吃斋。”可是,吃“长斋”的王夫人对金钏儿翻起脸来,冷酷绝情。“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巴掌,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儿!好好儿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凶神恶煞状穿过书页蹦将出来,哪里还有半分吃斋的神态!可见,即便是吃斋念佛,与行善向佛原本却是两码事儿。
有一年春天,去了趟厦门南普陀寺,庙里人流攒动,香客轮流供奉。一周遭儿逛下来,脚乏肚饿,再懒得动弹,就在寺里吃一顿素斋罢。盘子碟子逐一端上来,多是南方的菜蔬做成,菜名倒是绝不沾“荤”,不像苏东坡先生曾经讥讽素菜荤名,谓肖形鱼为“水梭花”,肖形鸡为“钻篱菜”,全为“人有为不义而文之以美名者”。一顿素斋,其中一道“芋泥藏珍”,是把芋头蒸熟捣泥,“藏”(实则是酿)入冬笋香菇诸珍,再浇素高汤即成。这道菜取意平实,关键却是味道绝佳。伸箸大啖之际,尚在思索,这个样子吃法,尽管是素斋,恐怕庙里的僧人们也不会经常吃到吧。
跳脱开僧俗之分,来看斋饭与吃斋,其中的“神秘感”就会减弱许多——僧俗都要吃饭,只不过僧人因为戒律在身,遂与荤腥绝缘。尽管如此,饭终归还是要吃的,只不过叫法不同而已(这也是出家的规矩吧)。曾经在北京法源寺,一个调皮的小姑娘,将人家的云板无端敲了一下,声音有一些像磬,传出去很远。突然间,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和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有些愣愣地发问,嗯,怎么又到吃斋了吗?“闯祸”的小姑娘掩着嘴偷笑,小和尚自知失言,摸了摸后脑勺,慢慢走了开去。
其实,我着实很喜欢这个小和尚——饥则食,渴则饮,既是人性,也是佛性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