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杰的眼里好像是飘进了一朵云,看上去有些神秘而诡谲。他眨了几下眼,那云瞬间不见了。继而,他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揉了揉鼻头,显得哪里有些不舒服。沈杰低垂眼帘稍作迟疑,然后眼里便汪着一层笑。
“你是否有些不舒服?”梅奕瀚问。
“有点鼻炎。春天对我来说,它绵绵地来,爱而不敢亲近;它缓缓地去,失而又有些不舍。”
梅奕瀚微微一笑,说:“这话听上去有一种缠绵、苦涩而美好的爱情味道。”
“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那么点意思。不过,那种味道已经距离我们相去甚远,也许只能作为青春最美好的回忆。”
“可是,无论到什么时候,春天又是每一个人都向往的。譬如,小康县的春天。”
“哦,是的。平邑县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这都是前几任县委县政府领导的功劳。”
沈杰抬眼看了一下梅奕瀚,有意或无意地干咳了一声。
“我想抽支烟,你不会有意见吧?”
“我不吸烟,但是不反对别人去抽,请随便。”
沈杰慢悠悠地点燃了香烟,说:“奕瀚,咱们初来乍到,想要平邑县的经济再上一个新台阶,恐怕以后的压力不小。”
“压力嘛,就是动力。我打算从周日开始去下面的村子走一走,去看看平邑县农村的实际情况。”
“这个不好吧。你我刚调到平邑县,好多的事情需要你来主持工作。”
“所以,我请你来便是为了此事。不了解基层的实际情况,咱们以后的工作将无法开展。我不在县里的时候,各方面的工作请你多操点心。”
“这个没问题。只是基层调研不是一两天的事情,最好是让主管农业的负责人将下面各乡镇的具体情况以材料汇报上来,这样方便而快捷。我认为现在最主要的是,先尽快熟悉掌握县委县政府、人大、政协、纪委各部门上上下下的人事,接下来工交财贸、文教、卫生、公检法、民政等等各单位都得有个具体了解过程。这样算下来,我们恐怕就得需要几个月的时间,不熟悉这些情况我们就没有发言权。”
“如果把半年的时间都耗在了这上面,那我们怎么对得起老百姓。党中央要求我们,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农业和农村工作上。平邑县几乎是一个纯农业县,农业才是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县里的这些组织机构和单位可以一边工作,一边熟悉了解,而农村的工作等不得,需要马上对全县的农业和农村发展情况有最清醒最客观最严谨的认识。现在我们党政机关的一些负责人,存在着很不健康的现象,他们脱离群众,脱离下面的实际情况,关在房子里写汇报材料,然后像雪片一样飞过来,下面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他们根本不去管。”
梅奕瀚看了眼沈杰,又说:“还是下去走走好,眼见为实嘛。”
“好吧,那就辛苦你了。不过,你打算第一站先去哪里?”
“先去咱们县最偏远的地方月城村看看。”
“哦,是够偏远的。你不在县里时,我自当尽责。”
沈杰说罢,他站了起来,方才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飞来的合同
临近傍晚,庞庆和低着头从外面蔫蔫地回来。卧在地上的小狗“伟儿”先伸展了一下腰,然后欢蹦乱跳地跑到他的脚踝前。庞庆和浑浊的眼睛随即一亮,然后又迅速地黯淡下来。
老伴宋拉娣正坐在屋檐下,她盯着几只鸡在发呆。一只鸡便在宋拉娣的脚面上啄几下,一啄再啄,宋拉娣便回过了神,她看见庞庆和拖着一团沉重的黑影走到了自己跟前。
“你没去村委会看看,有没有咱家儿子的信?”
“唉,五年了,你每天就是这句话。自打孙财旺上任,村委会的大门都很少开,别说有什么信。不过,我每次路过村委会还是会去那里看看。”
宋拉娣抹了一下眼睛,说:“这孩子给家里只来过一封信后再没了影子,他到底是去哪里了?为啥不回家呀?”
“回来能干个啥,咱家有钱给他娶媳妇吗?”庞庆和闷闷地抛下一句话,便像一截移动的老木桩慢慢挪进了屋子。
宋拉娣捂着眼睛,“呜呜”哭了起来。窑头顶上“啪”的一下掉下了一块泥皮,砸在了她的侧面。宋拉娣睁开烂桃子似的眼睛抬头看了一下,然后接着继续哭。
庞庆和耳听着妻子的哭声,禁不住也跌落在胸脯两滴湿漉漉的东西。
少顷,院子里传出马二女的声音:“妈,你这是咋的了?爹在不在家?你进家来,我有话要说。”
“你有啥事进去和他说吧。”
马二女领着小儿子福蛋儿走进屋内,见庞庆和垂着头,正蹲在碗柜前抽烟。
“爹,我知道你俩又想庞伟了。他不回来,想也没有用。眼下,先顾家里的人吧。福强眼看要上初中了,福蛋儿明年也该上小学。你是知道的,咱乡里的学校不好,现在没留下几个学生。我想让福强也去大仁县的恒德学校上学,那学校是个出人才的地方,只是要三万元的学费。你看家里能给凑多少钱?”
“我没钱。”
“难道福强和福蛋儿就不是你们的血脉?”
“是哩,可我们的确是没钱。”
“就当两个孩子没有你们这爷爷奶奶,我自己想办法。”
马二女走在街上,感觉脸上暖融融的,她抬头看看天,似乎今天的太阳格外灼目。春季的寒流过去了,心里的这股寒流又如何熬过去?马二女心里想着事,脚步不知不觉溜达到黄炳福的门前。马二女犹豫再三便走了进去,见黄炳福灰头土脸的,正在洗脸。黄炳福的妻子马英倚着枕头,斜靠在炕头那堵墙。
“姑父这是去哪了,咋弄了一身土?福蛋儿,赶快叫姑姥爷、姑姥姥。”
“地里的黄花每年出苗前都得中耕,还得把那地耙平了。”黄炳福说。
“我早就劝过你们,别种那几亩黄花了,你们就是不听。每年采摘黄花时,咱们这里正好赶上了雨季,夜间温度低水汽重。你看,硬是把我姑姑弄了一身病。”
“要不是那点黄花地,你两个表哥咋能上得起学,更别说娶媳妇的事了。”
“姑父,你别忘了,就是因为这黄花才丢了三爷爷的命。”
黄炳福正在拧毛巾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他僵硬地弯着腰停留片刻,然后胡乱擦把脸,将毛巾扔在洗脸架上。
马二女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转移了话题。她抚摸了一下福蛋儿的脑袋,说:“福蛋儿也长大了,明年该去上学。我以后也能腾开了身子,到了采摘黄花的时候,我过来帮姑姑。”
“你也种了不少地,够你忙乎的了,用不着你来帮忙。”
“可这忙乎来忙乎去,还是攒不下个钱。福强秋天就要上初中了,咱们这里没有一所好学校,我想让他也去大仁县的恒德学校读书,可是……”
黄雅萱从外面走进来,从兜里摸出一块皱皱巴巴的水果糖塞给了福蛋儿。
“二姐,看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有啥难事了?”
“愁学费哩。”马二女猝然提高了嗓音,把黄炳福和马英吓了一跳。
“那得多少钱?”黄雅萱问。
“三万。”这次,马二女蔫蔫地说了一句。
黄雅萱没有听清马二女的话,她瞅了眼父母,却见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下,然后又相互躲闪开了。
屋子里一阵沉静。黄雅萱将黄炳福洗过脸的水泼到了院外。马二女坐在炕沿边低着头,一只手抠着木炕沿裂开的一条缝隙,眼里却有了闪闪发亮的东西。
“不管大人们怎样,再不能苦了孩子们。福强学费的事,我们能帮就尽量帮。”黄炳福说。
黄炳福一发话,马英便说:“姑知道你的难处。可是,这几年你的两个表哥上学成家,已经把家里的底子掏空了,你还有一个表妹在上学,我们实在是拿不出多少钱。你还差多少?”
“姑姑,我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不容易,咱村地里的收成又不好。孩他爹走了这几年,我紧攒慢攒,家里只攒下八千多块钱。”
“姑姑这里能给你拿五千块钱,你再和别人倒腾一下,先让孩子去学校读书。”
“姑姑、姑父,还是你们心疼我。”马二女抬起了泪眼,顿时喜出望外。
“我估计,你公公那边也帮不上忙,庞伟虽然走了五年,但是他家的外债肯定还没有还清,你别和两位老人计较。”
“我……”马二女的脸色瞬间绯红。
“你是刀子嘴豆腐心,肯定去呛了老人。不过,我想老人们也不会和你计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