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出版传媒集团 北岳文艺出版社   庞善强 著

　　陈志远瞬间惊醒，他一骨碌爬起，两眼呆滞地望着窗外。外面刮起了大风，屋顶尚存的枯黄蓬草被风撕扯下来，在院子上空翻卷了几个跟头，转而斜向下滑到玻璃窗上，再无力地落下窗台。不久，又有雨点噼噼啪啪打落下来，这是月城村今年下的第一场雨。然而，这雨仅仅滴落了几分钟就再次停了下来。

　　辛玉兰蹲在地上，正在洗陈志远出车换下来的衣服。

　　“是不是妈洗衣服惊了你睡觉？”

　　“不是，我还没睡着哩。”

　　“妈这会儿正寻思着，明年咱再多种些地，村里撂荒的地多着呢，要不咱修房子的钱都拿不出来。”

　　“妈，你别担心，我在外面多跑两年车，咱家就能翻修成新房。”

　　辛玉兰叹息一声：“唉，咱是农民，终究得靠种地养家，可咱啥时候才能过上好生活。”

　　“我听说咱们县最近换了新的县委书记，说不上这次咱们真有盼头了。”

　　“妈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的事。自打平邑县政府迁到了火山脚下，县委书记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是换来换去咱老百姓还得过苦日子。”

　　“为啥这苦日子就变不了呢？”陈志远自言自语地说。

　　窗外，黑漆漆的夜空看不到一颗星星，风依旧猛烈地刮着。

　　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

　　一清早，魏悦与司机小李便等候在县委办公楼下。过了几分钟，梅奕瀚健步走了出来。

　　在车上，梅奕瀚问魏悦：“前两天你在回答我的问题时，似乎有点紧张。是吗？”

　　“哦，没有。”魏悦的脸瞬间红了。

　　“我这个人平时不大爱开玩笑，可能是这张脸唬住了你。”

　　“梅书记，没有。”魏悦看着梅奕瀚温和的笑容，方才紧张的情绪便慢慢放松下来。

　　现代车出了县城，向正南方上了南梁，沿乡村公路扬尘而去。梅奕瀚将目光转向窗外。车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每过一个村庄时，梅奕瀚都要认真地观察一下。

　　“我刚到平邑县的那几天，随便去几个地方看了看，所了解的情况不容乐观。”梅奕瀚说，“平邑县已经是连续14年的小康县了，这些村子看上去竟没有一点变化。小康县不仅仅体现的是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总值，更重要的是人民群众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应体现出实质性的提高和大的改善，我目测这些村子的实际状况还远远不够。”

　　魏悦颇为尴尬，他只好应和道：“梅书记说得对，是应该提高与改善。”

　　“你知道吕坤这个人吗？”

　　“知道一点，但不是很了解，他是明朝万历年间咱平邑县的知县，据说他为官十分清廉。”

　　梅奕瀚点点头说：“是的。吕坤这个人很了不起，他的才能堪称卓异，而且为政刚正不阿，忠孝爱国，体恤民情，严以律己。吕坤打小天资聪颖，他十五岁便写出了轰动朝野的名作《夜气铭》和《招良心诗》。只可惜，截至目前我没能拜读到他的这两个作品。不过，仅从诗文的标题上来看，应该是浩气昭昭之作。我在调任平邑县之前，刚好那两天有闲暇时间，从清代文学家钱谦益的《列朝诗集》中读到他的一首诗《豫国士》。吕坤的这首诗写得好啊，借古喻今，不露痕迹地表达出作者大仁大爱的情怀。”

　　梅奕瀚清了清嗓子，说：“这首诗说的是两个典故，第一个是豫让刺赵襄子。春秋末期，诸侯争霸，民不聊生，韩、赵、魏三家废晋静公，将晋公室土地全部瓜分，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三家分晋’。从此，中国从奴隶社会进入到封建社会。历史总是这样惊人的相似，一个社会体制的瓦解，总是先从土地上引发出矛盾，然后推翻旧的上层建筑，建立新的社会秩序。”

　　此时，小李踩了一脚刹车，车便慢了下来，前面是一段坑坑洼洼的路。

　　梅奕瀚接着说：“这豫让本是被灭掉的晋国正卿智瑶的家臣，只因智瑶对他有知遇之恩，视其为国士，豫让便一心想给智瑶报仇。为此，豫让不惜改名换姓毁容，还乔装成乞丐沿街讨饭，他时刻在等待时机杀掉赵襄子。然而，豫让两次行刺失败被赵襄子抓获，又两次幸获赦免，最后竟伏剑自刎。豫让的死看似为了一个已经灭亡的政权代言，事实上这位所谓的‘国士’不过是一个形如草芥的人物，他根本左右不了任何的政治。这个故事告诉后人，一个人惜才如金，另一个人才会挺身而出；一个人唯才是用、唯德重用，另一个人才会奋不顾身。”

　　梅奕瀚仿佛置身于那段历史，他的神情显得沉重而悲悯。稍停，他接着说：“另一个典故说的是战国时期词赋家宋玉和东邻小女若兰的爱情故事。宋玉要去面见楚襄王，希望以自己微薄之力为国效力。若兰便与宋玉相约，桂华不老，她等待宋玉的心不死。宋玉凭博学之才入朝后深得楚襄王喜爱，但因其多次遭奸臣妒忌和诋毁，最后竟被昏庸的楚襄王逐出了宫廷。宋玉带着满腹的遗憾离开了郢都，他落魄而归，若兰却不离不弃，两人最终成就了美好姻缘。”

　　梅奕瀚看看窗外，车过石板坡，有一个老人赶着牛车正向坡上爬去，车上是满满一车粪，老牛显得很吃力。梅奕瀚便叫小李停车，他下车后直接跟在车后去推那粪车，魏悦赶忙也上前帮忙。可能是老人感觉出那车明显地走快了，便好奇地回头看看，发现有人在帮他推车，便咧嘴笑笑。

　　梅奕瀚边推车边问：“老人家，你是哪个村的？”

　　前面的老人并没有回答。魏悦又问了一句，老人还是没有回答。等上了坡，老人回过头再次向梅奕瀚、魏悦咧嘴笑笑，然后“呀、呀”叫了两声，比比划划算是表示谢意。

　　“怪不得不说话，原来是个聋哑人。”魏悦说。

　　上车后，梅奕瀚接着说：“吕坤在诗中借用的两个故事，实际上包含着一个很复杂的人性哲学。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往往会被各种各样的机遇与恩惠填满了一生，让我们的人生变得有声有色，丰富多彩。可是，当施惠者发生意外时，我们到底该如何做出正确的选择。”

　　天空中一朵云挡住了太阳，随即又明亮起来。

　　梅奕瀚接着说：“吕坤这首诗就是借豫让和若兰这两个尘埃一样的人物，来突出表达一种情操、一种精神、一种信仰、一种挚爱。相比当下，我们一些党的干部，所谓的‘国之栋梁’，其表面上信誓旦旦道貌岸然，实际上却恣意妄为薄情寡义，视人民如草芥如粪土，甚至是道德沦丧、思想败坏。”

　　梅奕瀚看了看表：“咱古老的平邑县能如吕坤者又有几人？吕坤调任平邑做县令后，他亲自作“左右铭”嵌刻在平邑县衙的墙壁上，以砥砺自己。当时，平邑县的百姓甚为贫苦。为此，他整饬吏治、扶危济困、体恤孤弱，从不虚耗民财民力，深得百姓爱戴拥护。吕坤一心务政，关注民生疾苦，却无暇顾及家眷的生活状况，致使其年仅四岁幼女夭折于平邑。吕坤为此专门写文寄托哀思，文中‘平邑寒苦甚，俸不得餍餍’之句，足见其为官之廉洁清苦。吕坤不仅洁身自好，更是严管家人。在山西太原市双塔寺院中，至今仍保存着吕坤的家训石碑，其文令人俯首垂拜。”

　　梅奕瀚说到此，静默片刻，他意味深长地又说：“吕坤的家训何止是留给他的子孙，更是留给了我们一代代中华儿女，那是我们一代代人的精神丰碑。事实上，一个地方的文明与进步，以及老百姓的生活是否幸福，最重要的取决于是否有真正能俯下身子无私为民的好干部。我们的一些干部口口声声说，一切为了人民。这‘一切’的概念何其大，然而真正与老百姓的心贴在一起的又有几个？中国的农民过去太苦了，他们已经苦了几千年，可是他们苦惯了，反而锤炼出了容忍、坚毅、宽厚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