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出版传媒集团 北岳文艺出版社 庞善强 著
“刚才走的那个老汉是傻三的爹,叫庞极无,也是这十里八村有名的老铁匠。说起来,这事怪不得傻三,也怪不得庞极无,是咱村这穷光景把人逼成了这个样子。”
庞炳元说着,用手一指:“梅书记,你看,这就是咱村的现状。就是这么破的窑洞,一个家庭也只有三间。那些年,家家户户最少四个孩子,很多家庭都是七八口甚至是十几口人,是老的老小的小。你说,这三间土窑洞怎么住?只能是全家人挤着睡,就算是女婿登门,也只能是和丈母娘一条土炕睡。庞极无家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包括这个最小的傻三。那时候,他家五个女儿和爷爷奶奶挤在一条炕上,庞极无两口子和两个儿子睡一间屋。人啊,就算再穷,但生理上的那点需求还是避免不了的。唉,一个穷字,把一个傻子都变坏了。”
梅奕瀚闻听庞炳元的讲述,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的窘态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要想改变这一切,唯有彻底改善村民们的居住条件。
“村民们现在的收入怎么样?”
“梅书记,我还是带你去各家看看,你自己就明白了。”
黄雅萱并不清楚梅奕瀚来月城村的目的。自打她在县城偶遇梅奕瀚,便觉得这位县委书记仿佛是自己家的一个邻居,感觉那么容易亲近。
“梅书记,你到我家坐坐吧。”黄雅萱说。
“好的,黄花姑娘,就先去你家看看。”
黄炳福和妻子马英正在院子里用山条编荆笆,一大摞的成品堆放在墙根下。
“爹,你看谁来了?”黄雅萱一进门便大喊一声。
黄炳福看见梅奕瀚等人走了进来,便慌忙迎了上去:“梅书记,你咋来月城村了?”
“我来看看乡亲们。老哥,你编这些荆笆用来做什么?”
“家里种了3亩多黄花,到了采摘期没地方晾晒,到处都是沙子和土,编些荆笆用来晒黄花菜。”
“编荆笆得上山砍柴,既费力又破坏生态植被,你可以用秋后的黄花叶子编草帘子,或者还可以编些什么。”
“对呀,我们怎么没有想到自己的手跟前就有宝贝。”
“如果把这黄花叶子尽可能地利用好了,或许还能变成了财富。我记得你和我说过,这村子就你一家种黄花,为什么其他村民不种?”
“没水,没人手,没办法加工,没有晾晒场地,更没地方去卖。”黄炳福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是否还有其他的原因?”
“还因为我爹。”
“啥,因为你父亲?”梅奕瀚颇感吃惊,“老哥,你讲一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炳福显得有些忧郁而痛苦,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顿时浮现在眼前。1971年腊月,黄炳福年满19岁。临近过年时节,他最小的两个妹妹成天往供销社跑,一心想做件花布棉袄。黄三爷看着两个闺女眼巴巴渴盼的样子,便打算将自家院子里栽种积攒下来的干黄花菜拿到城里去卖。黄三爷原本想让黄炳福进城,他说年轻人腿轻脚步快,月城村距离恒州城有60多里,就算是快走也得近5个小时。后来他却改变了主意,决定还是自己去。那天早上公鸡还没有打鸣,黄三爷就背着黄花菜早早出了门,可是一天一夜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回来。第二天,心急如焚的黄炳福正准备进城去找父亲,公社“革委会”来人说,你爹进城偷偷卖黄花菜,犯了“投机倒把罪”,被抓到派出所后没有多久自己死了,你们赶快去领尸,否则按无名尸处理了。黄炳福从生产队借了一辆马车将黄三爷的尸体拉了回来,他从派出所得知,父亲昨天上午不到9时就在鼓楼跟前开始摆摊卖东西,后来被一个中年妇女举报才被抓了起来。黄三爷出事后,月城村民院里所有种黄花菜的,全部被民兵连根拔起毁掉了,自此没有人再敢提种植黄花的事。
“是我害死了我爹,如果当时我去进城卖黄花菜,我爹就没事了。”黄炳福说。
梅奕瀚不禁轻叹一声:“唉,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年代,好在我们现在过上了安定的新生活。”
此时,黄雅萱从屋里端出一碗水,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鼓鼓的纸袋。
“梅书记,喝点水。这是我从梁上采回来的野菊花,味道苦了一点,但是保肝降火明目,这一袋子你拿回去慢慢喝。”
梅奕瀚喝了两口,再喝两口,味道的确有点苦,但是唇齿间溢满了一股奇特的芳香。他笑眯眯地看着黄雅萱,说:“真好,谢谢你。”他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又附在黄雅萱的耳边说,“谢谢你,黄花姑娘,这野菊花我收下了。”
黄雅萱顿时显得非常高兴,她羞羞答答进了屋子。
“后来你为什么还要坚持种黄花?”梅奕瀚问。
“我爹一辈子爱种黄花,结果最终死在了这黄花上。改革开放后,咱庄户人种地有了自由,我就开始种起了黄花,我是在弥补对我爹的亏欠,也是在续接我爹心里装着的那个梦。”
“村里现在还没有人愿意种黄花?”
“没有,谁都不想沾手这东西。”
从黄炳福家里出来,梅奕瀚接连又看了几十户人家,结果是绝大多数的家庭都面临着各种严重的困扰。眼前真实的现状令这位最初充满了好奇与期待的县委书记彻底寒了心,他感觉自己瞬间掉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巨大黑洞。
梅奕瀚又想起了大学时读到的明代袁中道写的《游恒山宿月城驿》那首诗,那时的月城驿是何等的景致,倘若袁中道还健在,他看到了如今的月城村竟沦落成这般模样,他又会是怎样的感受?梅奕瀚站在一间危檐棚户下,内心无比的酸楚。眼见得已经是中午了,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少见袅袅炊烟,街道上偶尔走过一两个人,他们黑黝黝的脸上竟显得那么凄楚麻木。此时,在一户人家残破的木门旁,站立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狗,那狗向空旷的街道上茫然地望了望,然后独自向村外的荒滩走去。
“咱们再去别的村子看看。”梅奕瀚神情严肃地说了一句。
按照梅奕瀚的要求,司机小李开车又去了靠近大山的几个村子。所到之处的情形,基本上和月城村的现状相同。
此时,梅奕瀚已经彻底意识到了平邑县是所谓的“小康县”,只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农村基层的党支部亦到了几近崩溃的边缘。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平邑县部分村子积贫积弱的根子已经很深,要想带领全县的人民群众真正地摆脱贫困走上小康之路,必须得从严治党,得有撼动大山的坚韧毅力和无畏勇气。
在返回的路上,梅奕瀚坐在车里紧蹙双眉闭目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