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品读当代作家阿城创作于上世纪80年代的小说《孩子王》,思绪依然随着情节起伏,甚至想问一问,书中那个叫王福的孩子,现来怎么样了?有人说阿城是“作家里的作家”,的确,他的中篇小说的穿透力超越时间、直抵人心。
阿城的《棋王》《树王》《孩子王》被誉为“寻根文学”的发轫之作。3篇小说都是写上世纪上山下乡时期,以插队知识青年的视角,写出了发生在云贵山区的故事。《孩子王》是 “三王”系列中的最后一篇,与前两篇的主人公不同。《棋王》写的是棋呆子王一生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树王》写的是树王肖疙瘩保护古树失败,抑郁而终的故事。《孩子王》写知青老杆儿,即“我”的教学经历。《孩子王》的书名,可能出自“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的俗语。小说以“我”为主线,插队7年,被抽调到山村学校担任初三语文老师,发现学生连小学课本上的字都不认识,决定在识字中,教写真情实感的作文,却因改变教学内容被退回去的过程。在老杆儿短暂的教学生涯中,王福是唯一写出名字的学生。
老杆儿来到学校,听负责人老陈介绍情况时,看见他桌上有一本小小的《新华字典》。刚读小说的时候,我把这一笔忽略了。当读完小说再品味时,才恍然作家宕开的这一笔,与后面有关字典的内容不动声色地勾连起来,契合传统小说中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笔法。俄国戏剧家、小说家契诃夫曾经有一段著名的文学评论,“前面写到客厅的墙上挂着一支猎枪,那么这支猎枪在最后一定要射出子弹”。这本字典作为一个意象,贯穿在小说的故事情节中。
1976年大山深处的学校,草房教室里,摆着无漆却又脏得露不出本色的桌椅。学生没有书,老杆儿拿一本很脏的语文书抄完后,问课文说的是什么?没人回答,因为学生大部分字不认识。这时听见一个学生大声说:“你这个老师真不咋样!没见过你这么教书的。该教什么就教什么嘛,先教生字,再教划分段落,再教段落大意,再教主题思想,再教写作方法。该背的背,该留作业的留作业。我都会教。”直率的话语,如同小石子投进一潭死水中,激起不小的水花。敢于指出老师问题的就是王福。作家用素描一般的笔墨,勾勒出一个生活贫困、但成熟懂事、善于总结的孩子形象,也折射出僵化的教育模式。
更令老杆儿惊讶的是,王福一个本子密密麻麻写满了独个的字。他把从小学到初三认识的汉字——3880个字,认真工整地抄写下来。王福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编写自己的字典。当时的字典是班上的圣物,王福更把字典看成是“老师的老师”,他编写“字典”,渴望有一本新华字典,因而与老杆儿打赌,想赢得老杆儿那本知青送他的字典。
王福为了获得字典,回队跟他哑巴父亲一起,把整个三队第二天的劳动任务——230棵竹子全部砍完,赶回家在凌晨之前把作文完成。小说没有写父子两人砍竹的情景,只写王福衣裤上无一处干、湿湿地贴在身上。我们从一夜砍倒的竹子数量中,可以想象父子两人劳作的画面。大山里、夜幕下、晨曦中,他们一根根地砍着碗口粗的竹子,“邦邦”的声音,在山坳里回响,随着飘荡的雾气弥漫到山外。王福一把一把地抹着汗水,看横七竖八的绿竹,如同看到字典上一个个字。他不再叹息,拥有竹子就拥有字典“老师”。竹子与字典,两种毫不相干的事物,在作家笔下巧妙地连到一起,隐喻着王福“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韧劲。
王福因先写作文后运竹子,在打赌中输了。倔强的王福,不肯接受老师的馈赠,他说,“我要把字典抄下来。每天抄,5万字,1天抄100,500天”。王福执着地抄着字典,每日放了学,便在老杆儿屋里抄字典。队里罕见地放电影,他不去看,在抄;让他吃饭,他不抬头,仍旧抄。在他心中,字典比一顿饭要管饿,是他长久的精神养分;字典比一场电影更有魅力,开启的是一方缤纷的天地。王福当时或许不知愚公的故事,但他迸发着愚公般坚韧的力量,因他背负着两代人对文化的膜拜。他在《我的父亲》中写道,“父亲是一个不能讲话的人,但我懂他的意思……我要好好学文化,替他说话”。一个坚定执着渴求知识、有高贵尊严的孩子形象跃然纸上。
有作家评价阿城的作品:“他笔下人物共有的特点,即恬淡超脱与沉迷执着的结合,恬淡超脱对应人物的表层性格,沉迷执着正是人物内心的性格。”一针见血、一语中的。 赵文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