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出版传媒集团 北岳文艺出版社 庞善强 著
今天是中秋节,村里在外打拼的人携家带口回到了村里,寂寞的村庄一下子有了生机。孩子们在街道上欢快地蹦来蹦去,大人们则依旧忙忙碌碌操持着各种繁琐的农事。这一天,男人们大多做些打谷场上的事情。譬如,碾碾高粱、砌一下玉米垛。女人们则在家里忙着十五的吃食,虽然家家的生活都不宽裕,但毕竟一年只有这一个中秋节,平时再怎么节俭,也不能苦在这一天。月城村民兜里没有活钱,女人们便端着高粱、豆子、玉米、小米走出家门,与街上的商贩讨价还价以物易物,换取所需的猪肉、豆腐、蔬菜。到了中午,家家户户吃的是黄灿灿的油炸糕,条件稍好一点的人家,七凑八凑弄两三盘菜的花样;倘若家里实在困难,便只好换上半斤猪肉,弄一锅热气腾腾的豆腐粉条大烩菜。晚上是亲情守岁的时候,断不了将平时省下来的一点点白面捏弄一些滑不溜溜的饺子。往往这时候,村里再抠的女人们也会给自家男人打半斤老烧酒。每顿饭前,女人们只需向打谷场上尖喳喳地喊上一嗓子,各家的男人们便像是喂熟的羔羊,屁颠颠地赶回了家中。
秦克勤是昨天回来的,黄雅萱也给秦克勤打了半斤酒,她没有见过秦克勤喝酒,但是她觉得男人嘛就得有点男人的样,多多少少喝那么一点酒,她想象着秦克勤喝酒的样子一定会很好看。
八月十五最隆重的时刻当属晚上。饺子吃罢,家家户户开始准备祭月的供品。人们将院子打扫干净,然后在院子里摆好桌子,挂上云幔,安放好香炉,点燃蜡烛,插上“兔儿爷”,中间放团圆饼。此外,再摆上压在箱底保留了数日的几个水果,并把西瓜剜成莲花瓣、元宝、花篮等形状,村里人称之为“剜月”。只等月升之后,全家人整理衣冠,整齐地出来跪拜月神,之后再回到屋里团聚赏月。也有细致的家长,用农田刚刚剔下来的高粱秆子编制几个小巧的南瓜灯,或是葫芦灯,家里小孩儿手持南瓜灯、葫芦灯往来奔波,好不热闹。
庞庆和也做了一个南瓜灯,他将灯挂在院子里那棵老榆树上,然后蹲在树下眼睛迷茫地看着空落落的院子。一只狗绕在庞庆和身边忽左忽右,那狗的眼里无端地流着泪,庞庆和的眼里也含着泪。
宋拉娣不知何时站在了庞庆和的身边,说:“他爹,咱家儿子不会出啥事吧?”
陈志远早在半月前就回到村子里,他向郝亮请了假回来秋收。辛玉兰早打好了月饼,家里也买了2斤小果子,此时他们却没有一丁点的食欲。屋子里静得厉害,偶尔会有一两个土疙瘩从屋顶残破的栈板上掉落下来,“啪”的一声砸在地上,再“嘭”的一声落在土炕上,辛玉兰便起身忙着去收拾。陈志远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形,他的心思早跑回了10年前。那时,母亲总是会用五色线给他编织一个小巧的果络子,他会将它佩戴在胸前,里面装一个小果子,然后像只小鹿满街撒欢儿疯跑。陈志远想,人为什么要长大哩,永远生活在无忧无虑的童年该多好。现在他已经长大了,长到母亲早忘记了编织果络子,长到他自己也没有了一点点玩耍的心情。
窗外,那轮明月已经架在銮山与天户山之间。院子里的蜀葵花儿开始凋谢了。一只孤独的夜莺正栖落在巷子东边那棵老柳树上,鸣声啾啾。好像刮起了风,蜀葵们有些枯黄的枝干摇摆不定,屋檐的茅草也在沙沙作响,若倾若述,就连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似乎一下子染上了心思。
辛玉兰说:“实孩儿,你爹不在了,可咱们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你得坚强走下去。你实在不想吃,先睡吧,明天地里还有活儿要干哩。”
“妈,我懂,你也睡吧。”陈志远答应着母亲,便上炕倒头睡下。恍恍惚惚中,陈志远又梦见一个婴儿被丢弃在汽车站的售票口,那婴儿的哭声凄厉无比。辛玉兰还没有睡,她看见陈志远的眼泪滑落在枕头上。
此时,恒州大学专家公寓里灯火明亮。
梅奕瀚一家坐在桌子前,祝彤已经打开了一瓶葡萄酒。
“能喝点吗?最近你的血压、血糖怎么样?”
“喝点,今天是中秋节,怎么能不喝点,给思雨也倒一杯。”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问你的血压和血糖怎么样?”
祝彤的脸上始终保持着资深学者的矜持与严谨。
“噢,没事,每天吃着药哩。”
思雨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到嘴里,她赶忙吐了出来,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老爸,你这菜能吃吗?”她急忙起身去漱口。
祝彤也夹起一块红烧肉尝尝,便也吐了出来。
“老梅,你这是诚心不想让人吃饭。”
梅奕瀚的眉头一紧,他再去尝那肉,急忙也吐了出来。他歉意一笑说:“对不起,食盐可能放重复了。”
“做饭也是一项工作,如同在单位一样,也需要用心去对待。你看看,这不是弄砸了嘛。”
思雨从卫生间出来说:“我可享受不了你的美食。走了,同学叫我去看灯会。”
“思雨,别的菜不咸,你吃点再出去。”梅奕瀚说。
“不了,同学在外面等着。你们两人该珍惜一下这美好的时刻。”
祝彤端起酒杯与梅奕瀚碰了一下:“听说,你已经将黄花列为平邑县的主导产业?”
“是的,我坚信黄花产业有不可估量的发展前景。”
“我不否认你的发展战略眼光。但是,如果你摘不掉虚假的‘小康县’帽子,就意味着永远得不到资金和外援的帮扶。单靠平邑县目前捉襟见肘的现状,你拿什么去发展这项产业?靠银行贷款根本不是长久之计,我担心你启动了这个项目,最终会功亏一篑。”
“我不求有功,但愿无憾。”
“我知道你的心里有股劲儿。可是你别忘了,我是中央财大社会经济学毕业的,我对政治、经济、社会也有足够清醒的认识。”
“以你的分析,这‘帽子’是否摘不掉?”
“也不是,我是担心‘摘帽’后的事情。一旦‘摘帽’成功,势必会有一股势力兴风作浪,到时候难保你还能留在这个位置。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次改革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曲折起伏似乎成了必然。目前,平邑县的社会环境很复杂,即使你自身再干净,也难免会有人将一盆脏水泼到你的身上。如果你被撤职或者调离,这黄花产业刚刚铺开局面,老百姓们是否能坚持发展下去?平邑县抱守黄花这块金字招牌已经一千多年,可是到目前依然被束之高阁。为什么发展不起来?一个字:难。”
梅奕瀚自顾抿一口酒。对面楼宇的电梯间灯光忽明忽暗,那电梯自下而上,然后再自上而下。
“所以,我得争取每一分时间,给平邑县的人民打好黄花产业的基础。”
“筱璇和我讲了你处理平邑县水务局的事情,你做得很好。”
梅奕瀚抬眼看着神情沉静而严肃的祝彤。
“范筱璇是你派去平邑县搞调查的?”
“我虽然是系主任,但还没有那个权力,这是学校下达的一个社会研究课题。当然,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更不是针对你调任平邑县而去帮助你,这个课题调查已经进行了一年多。”
祝彤再碰了一下梅奕瀚的杯子。
“筱璇是一位出色的教授,也是一位很有正义感和社会责任感的优秀女性。这次,系里派遣她去完成这项任务,不是为了一篇简单的论文,而是为了我们恒州市的未来。”
“筱璇知道你和我之间的关系吗?”
“不知道,我没有和她说过。”
“为什么不说?”
“黑格尔有句名言:‘历史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余温。一个民族要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现实生活也是如此,灰烬中必然会执着地生长着一双或无数双仰望星空的眼睛。但是,倘若在他们的眼前横亘某种障碍物,就会切断他们辨别光明的方向。你现在坚守在那片土地,我是你的妻子。一旦讲出来,会影响到她去客观判断现实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