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出版传媒集团 北岳文艺出版社   庞善强 著

　　“梅书记，请炕上坐。”陈春山热情地招呼着，“孩他妈，赶快洗锅弄两个菜，请梅书记在咱家喝顿酒。”陈春山再转身看看马文涛和司机小李，“你们也炕上坐，我去小卖部买酒去。”

　　“春山，别安顿了，梅书记还有事。”马文涛劝阻道。

　　“梅书记第一次登我家门，怎么也得热乎乎吃一顿农家饭。”陈春山的妻子曹彩霞说。

　　梅奕瀚微微一笑：“谢谢你们。酒是不喝了，这粥看上去不错，就请我喝一碗小米粥吧。”

　　曹彩霞有点手足无措，说：“这，这是我们刚剩下的稀饭，怎么可以……”

　　“没关系的，我一大早出来，还真是有点饿。”梅奕瀚说着，自顾盛了一碗稀饭，呼噜噜几口咽下。

　　“这小米粥真好，糯软绵甜，再来一碗吧。”梅奕瀚两碗小米粥下肚，只觉得唇齿生香。

　　“月城村的小米这么好，为什么不把它当作主要产业去发展？”梅奕瀚问。

　　“咱村的小米的确是好，相传这里的小米曾经被纳为贡米。只是产量低，价格又上不去，所以村民们种得很少。”陈春山说。

　　梅奕瀚颇为惊喜：“噢，贡米之事可有文字记载？”

　　陈春山摸摸头，说：“这个，我不太清楚。梅书记，你炕上坐，跟我父亲打听打听。”

　　“好的，我正有事向先生请教。”梅奕瀚便脱鞋上炕，盘腿坐在了陈德懋的对面。

　　“听说您曾教过私塾？”梅奕瀚问。

　　陈德懋捋了捋颌下银髯，他抬头眯缝着眼睛，仿佛一下子勾起了往事。

　　“说来惭愧。民国二十九年，我曾就读察哈尔省立张家口师范学校。这个学校只招男生，管理极为严苛，当时在张家口人们称之为‘二劳改’。我在这个学校仅读了不到两年书，便因病辍学。之后，多方医治才转危为安。那时国难当头，年轻人都有报效国家的理想，可是我的身体不太好，便只得在村里办起了一个私塾学堂。但是，战乱年代，民不聊生，哪里还有人顾得上孩子们读书，所以我那私塾学堂仅是断断续续开了那么几年。”

　　“噢，所以说只有国家强大了，人民才能安居乐业过上好日子。”梅奕瀚转而又问，“先生是否了解这贡米之事？”

　　“算不得了解。《魏书》载，北魏皇帝拓跋珪吸食五石散致性情昏乱不辨是非，而错杀了邓渊。当时有朝臣推测，邓渊或是因《代记》等史料中暴露了拓跋家族不该外传的某些隐私，拓跋珪以之为恨，故而杀之。邓渊死后，记录下的部分国史随之遗失。据民间传闻，这遗失的国史中便记录有粟米纳贡的事情，说的是拓跋珪的女儿得怪病无以医治，后有民间隐士举荐，风龙山有神丹可治愈公主之病，拓跋珪为此迢迢前来。拓跋珪过河后衣衫湿透，落难于风龙山下一户人家，得粟米粥颐养身体，遂大悦，后下诏纳京畿之南粟米为皇家贡粮。据说，当时咱们这里遍种黄花，这黄花菜便也成了贡菜。拓跋珪给这些贡米、贡菜等物，赐名“九如”贡品。此外，北魏定都平城后，每年皇帝都要春祭于东郊。此事因年代久远，加上无正史可考，故民间知之甚少。”

　　梅奕瀚说：“既然民间有此说法，贡粮与贡菜之事并非空穴来风。”

　　陈德懋微微颔首，说：“我方才看你一下子吃进去两碗粥，竟联想起了当年拓跋珪吃粥时的情景，或许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梅奕瀚哈哈一笑，说：“先生取笑了，帝王吃相岂是我这等不堪入目。”

　　“困窘之人无分贵贱。想当年刘邦被匈奴困在恒州白登山，寒冬腊月，既无粮草，又无救兵，饥寒交迫之下，岂能再有帝王之矜持？”

　　“先生所言极是。不知这米粥与黄花之事是否还有其他掌故？”

　　“梅书记是否知道‘公安三袁’之袁中道？”

　　“知道，明代著名的文学大家，他曾旅居月城驿，并写有一首诗《游恒山宿月城驿》。”说着，梅奕瀚便朗诵起来：

　　莫向并州忆旧欢，客身今夕过桑干。

　　青松凛凛千年驳，白火荧荧四壁寒。

　　南北穷交情乍好，东西野语夜初阑。

　　斯游若待完婚嫁，老死名山未许看。

　　梅奕瀚接着说：“从该诗‘青松凛凛千年驳’可以证实，明代时的月城驿已经有千年的历史；该诗再以‘南北穷交’及‘东西野语’，描绘出当时的月城驿是四海宾客云集，侧面烘托出了月城驿市井之繁荣。”

　　“是的，就是这首诗。”陈德懋说，“袁中道乃荆州公安县人，授徽州府教授，国子监博士，官至南京吏部郎中。袁氏家族可谓中国历史上大有名气的“一门三杰”，其两位兄长袁宗道、袁宏道亦是满腹经纶，文采卓著。袁中道得益于两位兄长的熏陶，少即能赋，其文长愈豪迈。万历十六年（1588），袁中道受两位兄长邀约来到京城，交游更广，诗文益进，后得两位兄长之好友李贽赏识，更是如日中天。时任都察院佥都御史的梅国桢巡抚恒州，他乃湖北麻城人，平素善骑射，亦长于修文，喜结奇雄贤才。梅国桢甚喜李贽文采，素来相交甚欢。李贽向梅国桢推荐袁中道，他便慕名数次函邀袁中道来恒州做客。袁中道回信戏谑道：‘明公厩马万匹，不以一匹骑逆予，而欲坐召国士，胡倨也！’梅国桢见信后自感惭愧，遂遣专人备马前去京城迎接。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袁中道应邀前来恒州，梅国桢待其为上宾，陪同他打猎游览塞上。袁中道每作一诗，梅国桢便赞曰：‘真才子也！’袁中道平素甚喜游历于各地山水间，此次来恒州，其主要目的为游览北岳恒山，临行前他先游历恒州北阳和坡，并赋诗一首《游阳和坡》，之后便沿官道一路向南往恒山而去。途经月城驿时，已是日薄西山人困马乏，他见月城驿隐于群山峻岭之下，劲拔苍松之间，人来熙往，便欣然住了下来。袁中道夜宿月城驿，没有住官办馆驿，而是选择了三弗客舍。这三弗客舍却有严苛店规：未持驿卷谢绝入住，已过酉时谢绝入住，未及庠生谢绝入住。这店家原本因仕途不济流落于此，后盘下一客店，只为结交风雅之士。然其不巧中风，偏瘫失语，三弗客舍只得由其女儿瑶月打理。据说，这瑶月容貌姣好，精于丝竹，甚是聪慧，故常有恒州府往来中原之墨客喜居于此。袁中道一路劳顿，不料身染风寒，他住进客舍内虽炉火炽炽，犹感头晕目眩，肌肉疼痛，浑身寒彻。瑶月得知此情，便为他熬制了炝锅香菜小米粥，外配一碟子香韭炝黄花。袁中道嗅着满屋的清香，待三碗小米粥下肚，额头上便沁出密汗如珠，不久便感觉寒意散去，身体渐渐恢复。他颇为好奇，询问瑶月这粥米和黄花菜的妙处。瑶月说，这粥米及黄花均为北魏九如之物，被纳入贡米贡菜，此小米品质致密，需经反复熬煮才能完全释放出天地精华之气，其味甘而爽口，且滋补脾胃，清热解毒，易疏散风邪；再配庭院中两年生旱地香菜，必发表透疹，醒脾消郁；这黄花菜有消炎、清热利湿、明目、安神之功效，然其性寒，故搭配香韭，融其寒气，故可解先生风寒之症。袁中道不禁随口赞道，‘四神五红六磨汤，不及九如贡米粥。’之后，他又说：‘庆元香菇赤壁笋，九如黄花堪极品。’恰逢那日为暮秋既望日，袁中道抬头看时，一轮明月悬于当空，不禁兴起，他便去客堂把酒赏月。此时已有四五人在那里南腔北调吟诗作赋，瑶月则在一旁弹奏了一曲王昭君当年流传下来的《出塞曲》，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如泣如诉，冷涩凝绝。袁中道听着这琴音，不觉一缕思乡之情浸染心头。正在袁中道感怀之际，那边有人邀请他入座共话良辰，遂酒逢知己，至夜色阑珊，他写下来一首绝唱千古之《游恒山宿月城驿》。”

　　梅奕瀚说：“想不到袁中道留宿月城驿，还有这样的一段奇妙佳话。据我所知，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汤阴人魏大本升任恒州知府。他在巡视月城驿的驻防时，作了一首《渡桑干望月城驿》：‘一派桑干几度过，秋空雨霁水无波。孤城附近高山远，碧巘青林佳气多。’从该诗可以证实，月城村当年的确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否则岂能在桑干河岸一眼便能看到。另有署名‘前人’的《月城驿亭》：‘桑干河畔驿亭孤，客至忻逢五大夫。相对盘桓天欲瞑，风涛溭溭动虚无。’从该诗来看，月城驿亭立于桑干河畔用作地理标识，可见其当年辖管范围之大。《大明武宗毅皇帝实录》载：‘升赏月城驿等地获功被伤官军二十九人有差，仍赏太监梁玉、总兵关张安各银五两纻丝一表里。’明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在全国各级军事单位均设立监军宦官，形成了一个完善而庞大的宦官监军网络。‘蓟、宣、恒州三镇，既有镇守太监，而各路复有分守、守备、监枪等内臣。’月城驿不仅有驻军把守，且编入了皇家史志，足见其军事地位十分重要。据此推断，月城驿其辖管范围远非限于今日弹丸之地，其所涉区域或许惊人广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