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出版传媒集团 北岳文艺出版社 庞善强 著
宋拉娣也不想和庞庆和去争辩什么,一起生活了40多年,她太熟悉自己的老汉了,甚至把他的骨头码也已摸得一清二楚。宋拉娣只是说:“你让我给你吃啥?家里只有黄米面了,去年咱没有种高粱,你让我上哪里去弄?再说,儿子的事情我比你还操心哩,这么多年了不见个人影,难道我不着急吗?我看是你老糊涂了。”
庞庆和更是来了气:“没有高粱,咋不吃窝头?你可别忘了过去吃榆树皮的日子。”
宋拉娣不和他争论了,她知道跟老头的争论,无论什么时候自己都没有占过上风。
电视上的一则新闻一下子让庞庆和真的傻眼了。报道上说,为了改善农村居民的居住环境,从根本上解决农民们的贫困问题及危房问题,平邑县委县政府决定将月城村、磨峪口等几个偏远的山村实施易地扶贫搬迁,建设一座以古家庄为中心的现代化新农村。庞庆和听着听着,就把筷子狠狠地摔在了炕上。
宋拉娣安慰说:“这是好事情,你怎么就还守着这个破窑洞不放了?你还真当是这村子里有宝?你也不看看这些天村民们都眉开眼笑的,大家都盼着住新房呢。”
庞庆和没等宋拉娣把话说完,就愤怒地吼道:“你想住你自己去住,我不搬出这个村子。”
庞庆和再没了吃饭的兴致,他因过分激动而变得抖抖索索,而后又抖抖索索地下了地出了院子。
院子里那棵老榆树枝繁叶茂的,给整个院子撑了一把特大的伞,阳光从树叶中过滤后洒在地上,一闪一闪地就像他此时飘忽不定的心思,忽明忽暗地撩拨得人心烦意乱。庞庆和有个习惯,就是心里有什么事都喜欢在这老树下或蹲或坐待上一会儿,似乎这是他决定一件事情时唯一可以商量的对象。这是棵上百年的老树了,是谁栽的庞庆和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父亲死后,村里人要把这树砍了给父亲做棺材。庞庆和的父亲是在“大跃进”年代饿死的,饿死鬼也得打口棺材埋了,可是他母亲死活不让锯这棵树。庞庆和的母亲说:“他爹活着的时候特别喜欢这棵树,这树在,他爹人就在,如果是把这棵树砍了,也就断了我的念想,也就再看不到他爹了。”到最后,庞庆和的母亲揭了那破炕席卷起了丈夫的尸骨。她还说:“人一死就是一把土,用什么埋还不是都变成了土,这树在他爹的魂就在。”
后来,庞庆和的母亲也死了,他母亲是得了阑尾炎没钱看病,活生生疼死的。那时庞庆和已经娶了宋拉娣,亲属们还要把这棵树砍了做棺材,庞庆和不答应,他说他母亲活着时特别爱这棵树,这棵树就是母亲的希望,也是母亲的盼头。现在母亲不在了,这树又成了他的一个念想,树在母亲就永远在,树一旦没了也就再见不到母亲了。最后,他四处凑了点钱,给母亲做了一口薄皮棺材,然后草草地把母亲下葬了。
庞伟出生第3年,农村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这院子就成了庞庆和的打谷场。一到秋天满院子都是收割回来的庄稼,满树都挂着金灿灿的玉米棒,满房顶都是红艳艳的高粱,小儿子庞伟则每天和姐姐们在树下做游戏。刚开始,庞庆和看着这么多的粮食堆在了院子,他哭了,他是对着老树哭的,是高兴得过分了才哭的。他说:“要是再早些年能有这么多的粮食,父亲就不会饿死了,母亲也就不会因病活活疼死了,这好日子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庞庆和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粮堆上,他想体会一下躺在自家粮食上的滋味,他从来没敢想过自己家会有那么多的粮食,更没想到能在这么多的粮食上躺一躺。他在黄的玉米上躺过后,再去红的高粱上去躺,再去黑的豆子上去躺,再去白的刺眼的黍子上去躺,直到躺累了并确认了这些粮食真的是自己家的,他才满足地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