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年没搬过家了,终于渐成此地的熟人。在方圆几公里内,知道怎么最快到达目的地,知道怎么走近道,也知道沿途草木在什么季节都长成什么样子。
太阳,每天在身后落下去,黄昏的最后时刻,把我的影子抻成一条狭长的裂谷。有时,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人在有光的地方,就会生出一条影子。要是把人一生所有的影子都接起来,该有多长呢?够不够环绕地球一圈?
那些影子连成一条路,走一遍,已是平生。
路边两行几十年的老梧桐,树叶被春风喊上来,又被秋风刮下来,这样好多回了。黄焦焦落满树下,一天落下一点。有时也想,如果拾起这些黄叶,千叶万叶,千层万层铺上去,岁岁年年,该有多高呢?够不够登一回月球,再折回来呢?
那些落叶累叠,多少个春夏秋冬夹在其中,卡进几页书签似的。
这设想自然离谱,也无妨再离谱一些。人海相遇,有人拖着几万里长的影子,有人几千里,有人几百里;有人站在一房高的叶堆上,有人一桌高,有人一阶高,影子里、叶堆里都有他们的过往。场面实在光怪陆离,有个好处,岁月被看见了,触目分明。
对撕页日历一直着迷,一天是一页,一正一反就是一昼一夜。往前看,这年眼见越来越薄,心中一醒,省视自己平平坦坦、无灾无难又过半岁,真是可喜;往后看,这年可不越来越厚,心中一觉,生活这本账,笔笔应付下来,如山如丘都在脚下了,真是可贺。如果,一生也作一本台历看,孩子的日子都是新的,堆在眼前,老人的日子已经旧了,码在身后。日子堆堆积积,堆成一座高山。料子,就是我们塞进时间里的东西。
时间与岁月,我始终觉得有哪里不一样。时间本来是空的,被塞进什么,才成了岁月。时间看不见,看得见的已是岁月。如果时间是纸,岁月就是画。
花往时间里,塞进鲜艳与芬芳。鸟往时间里,塞进自由与鸣唱。月往时间里,塞进皎洁与想念。森林往时间里,塞进浓绿与阴凉。夜晚往时间里,塞进了梦与星辰。你我往时间里,塞进欢笑与泪水、爱与心动、糖与甜蜜,也有孤独与苦涩。
桩桩件件,把岁月堆高了,把人也垫高了,如一场造山运动。孩子在山脚眺望,老人则在山顶俯瞰。空无让孩子清澈,老人经岁月洗涤,变得空灵,也很清澈。老人总与孩子相似,心灵自由而松快。
15岁的时候有梦有诗,25岁的时候敢爱敢恨,35岁的时候只愿无风无浪。中年,人在半山腰,左手柴米油盐,右手世故人情,身缠藤藤蔓蔓,既无心山中花草虫蝶,也无意山中溜达闲看。渐至山尖,豁然疏朗。想想一路安然,真该偷乐。如果半路坎坷,能够甩开风雨,也该佩服自己。
人把一件事一件事甩到身后,就是往时间里丢下一块一块石料,渐渐造出了高山。日子各是各的,山也各造各的,高山矮山,险峰奇峰,各山有各山的风光。
——摘自《读者》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