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白洋淀上荷香阵阵。船儿驶过，女人伸出纤巧的手，轻轻捞起一枚菱角，接着，又一枚，眨眼便是满筐。太阳落下，黄昏笼罩了平原，而湖面变得幽深宁谧。炊烟散尽后，月亮慢慢升起来，耳畔一片蛙鸣……

　　这是我脑海里勾勒出的孙犁小说的意境，而这样的画面，总是在捧起孙犁小说的那一刻，不由得浮现出来。芦苇、淀子、广袤的平原、密密层层的大荷叶……孙犁的小说，似乎总给人营造这样的画面感，一片纯美，一派清新。

　　我是在初中语文课本上，最先读到了孙犁先生的小说，而且是他的代表作《荷花淀》。

　　战争年月的苦难，非但没有压垮人们的脊梁，反而让他们的乐观主义精神更加昂扬。冀中平原上，无数个像小说里的主人公“水生”和“水生媳妇”那样的普通人，与侵略者斗智斗勇，保卫家园。孙犁先生的笔直面国难，却不渲染战火硝烟，而是着力书写苦难中的“人性美”，以浪漫主义情怀、以人的灵魂的高洁与善良，来礼赞我们这个民族的坚强不屈。

　　月亮下的人们，那些世世代代生活在淀子上的劳动者，收芦苇、编席子，送子、送夫参军，日子虽有苦痛、虽有磨难，内心却有着和平年代的安然与平静。劳动的情怀消解了战争带来的伤痛，而纯美的心灵祈盼着好光景早日到来。不由得让读者感慨，战争题材的文学作品竟然可以这么写。

　　后来，我又读了短篇小说《芦花荡》《采蒲台》《光荣》《嘱咐》，读了《吴召儿》《山地回忆》，都是孙犁先生的名篇，都是编织在冀中平原上的一幅幅文学图景，与《荷花淀》的风格一样，明丽、清新。每读这些文章，我的眼前便浮现出一位充满文人气息的作家形象，竟和多年后见到的孙犁先生的照片神奇地相似：手握书卷，目光宁静，表情恬然。

　　孙犁先生是现当代“燕赵文学”的代言人。他的笔，得冀中沃土的恩泽，浸染了白洋淀的水色，挥洒出脱俗之感，而脱俗，恰是荷花的品格。

　　现当代文坛，孙犁先生以善于塑造女性形象而闻名，这一点，在我当年阅读《荷花淀》《芦花荡》时就深有感触。每每写起女性来，他的文笔总是那么清新自然。月色下、晨曦里，姐妹们围在一起，麻利地编着席子，偶尔用手指搔一搔头发，汗珠滴在席子上，泛起晶莹的光亮。偶尔，她们互相打趣几句，随之是一片爽朗的笑声，但很快又沉寂下来，只有唰唰唰编席子的声音。一翻开孙犁先生的小说，这些纯美的女性形象便跃然纸上。

　　孙犁先生笔下，以“水生媳妇”为代表的一大批冀中平原上的妇女，是广大可歌可泣的劳动者的代表。她们平日里没有多少话语，只知勤谨地劳作。把手里的苇篾编成银白的席子，拿到集市上，吆喝着：“好席子，白洋淀席。”而丈夫们则穿梭在风里雨里，甚至冒着枪林弹雨。她们毫无怨言，一心想着怎么能为抗战出点力，打败侵略者，早日过上和平安宁的生活。孙犁先生讴歌了她们的劳动美以及崇高无私的品质。正如《铁木前传》里的九儿、《村歌》里的双眉、《采蒲台》里的小红、《光荣》里的秀梅、《麦收》里的二梅、《钟》里的慧秀、《“藏”》里的浅花、《蒿儿梁》里的妇女主任、《山地回忆》里的妞儿……她们年轻、果敢、善良、聪慧，有着母性的光辉和革命的情怀，给人带来乐观和希望，就是《铁木前传》里那位思想落后、性格轻佻的满儿，经由孙犁先生的笔塑造，也光彩照人。

　　有了这些年轻而光辉的女性形象，孙犁先生的小说成了诞生于战争年代与和平年代的一首首“人性之歌”。

　　文学何以感人？靠的是真实的美、天然的美、健康的美，就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百花园里，荷花并非名气最盛，也非香气袭人，就如同孙犁先生的写作和文学成就，生动、扎实、厚重。有文人的风骨，不慕大红大紫，但令读者崇仰，拥有了文学史上的盛名，而隐在这盛名背后的是孙犁先生与普通劳动者心贴心的情义。

　　孙犁先生有着多种题材的文学创作，散发着浓郁的文人气息，但他最为读者耳熟能详的作品，无一不是铺展在冀中平原上的文学画卷，而荷花是他不少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意象——那些有着荷花般高洁品行的人物，或许也是他本人的写照。诗人吕剑曾经感慨，“孙犁的小说诗意浓郁，那么含情脉脉，叫人读后感到余音缭绕”。（见《孙犁会见记》）尤有同感的隽永之情久久萦绕心间。　　　　　　　　　　许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