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们早就知道了,那个人叫盘古。开天辟地之后,他觉得还远远不够。他觉得该有山,于是骨骼化成群山;他觉得该有光,于是双目分作日与月;他觉得该有石,于是牙齿化作坚石;他觉得不该没有大地,于是肌肤成壤,长出花草林木,养出虫鱼鸟兽;他觉得天空不该一无所有,于是呵气成云,吐气成风,苍苍须发化为一天繁星……可是,我们还要承认,盘古之身的寄居者,如虱如蚤,便是我们人类。
想想那时的人,怎么会自醒自嘲至此,可爱可敬。人类从不高高在上,甚至温柔不及草木,迅捷不及鸟兽。我辈弗如。
我常觉得,神话虽远,盘古一直很近。
你看,大地的样子在山,人的样子在骨。仰望一座山时,看它的脊,看一个人时,看他的骨。山无棱,再高的山,登上去也有一方平地。越是塔尖山尖似的人物,越知谦卑。晤青山,如晤君子;既别君子,如别青山。高峰遥峙,隔空比肩,像极了两个人之间最有意义的一种关系。
眼里要有光,一个如日,一个如月。于是,草木有色,群花含香,原来,今天的风不和昨天的风张罗同一件事,一千个黄昏里有一千个夕阳。是眼里有光,而不是眼睛,让我们看见。有时候,一想起什么,脸上突然就会泛起微笑,那是光从身体里向外透出来。
石是最小的山,牙是最小的骨。雪白的牙齿,上下两行,切咬、咀嚼,才有了后面富丽堂皇一大串吃事。都说铁齿铜牙,谁能想到,小小一粒竟是人体最坚硬的部分,足以对抗最粗糙的食物。一上年纪,落齿难免,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牙床像旷野的大石渐次风化崩裂。
云是跑到天空去的一团气,如果掬一捧在眼前,就会发现,云与人呵出的气一般无二。显然,冬天呵出的气,更像云。夏天呵出的气,更像风。或者可以这样理解,风就是看不见的云,云就是看得见的风。风与云的性格不同,正如夏天和秋天的性情不同,一个像不讲理的弟弟,一个像太懂事的哥哥。风吹云动,是调皮的弟弟非要赖着哥哥陪他玩耍。
人的体内也有江河溪流。河有河床,河有河岸,与其说是河水,不如说一直工作的是河床与河岸。好看的河,先有河床都宛转,辽阔的河,先是河床都宽广。
大地跌宕,人体起伏,平坦是相对的。
丰腴,是个可以同时用于大地与人体的词。瘦瘠,也是。被赞美的沃野,松软,泥土带香,庄稼丰收,花木丰茂,满目长林丰草,虫鱼鸟兽来此安家落户。就算不是地质学家,不去测算土壤中的矿物质、有机物、无机物的各项指标,也会轻松知晓一片土地肥美与否。大地上的万物生灵,不会骗人。被赞美的人体,如此类似,每一寸肌肤都有生命力,如蓓如蕾,如春如夏。
大地之上,长出庄稼,长出森林,长出花草。人也长着一身毛发,名号各异。生在眸上叫眉,镶在眼周叫睫,发在唇边叫须,落在两颊叫鬓,长在头顶叫发。浪漫的是,长发长须在远古之时,让人想起漫天星辰。我一开始,无法理解这样的浪漫,直到有人告诉我,那时的夜晚,月光之下,大地静谧,流星如丝如缕划过漆黑的夜空,已不似今时今日。原来,今人的浪漫,只是古人的日常。人穿过森林,走过湿地,打马经过草原,只是在大地的巨大身躯上蠕蠕而动,类似一只蚂蚁经过人的脚背,或者一只毛毛虫爬过人的手臂。
已入夏夜,睡下之后,耳边嗡嗡有声,是蚊,散兵游勇孤零零那么一只。虽此等昆虫可恶,忽而想起日间谁又提起盘古。
——摘自《今晚报》
□ 草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