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从恒山主峰天峰岭探出头,霞光已迫不及待地洒满龙山额头,山巅扣着的雪白帽子反射着金光,笼罩了浑河两岸。
骑车驶过柳河桥。头顶蒸腾白气,皮肤沁出细汗湿塌内衣,一股微甜酸臭香从领口溢出,那是运动析出的、体内淤积一夜的秽气。多想吞咽龙山那洁净白雪,湿润我的干燥灵魂。龙山是三老元好问、张德辉、李冶的修身研学道场,是刘祁著写《归潜志》的道场。哪敢奢望道场瑞雪降临卤门清洗浊瘼,开启智慧门径。好吧。那就迎接一场纷纷扬扬的仲春雪,置换出我身心淤积的浊气,随雪消融,以免污染了这春天。
2
驶过桥头。
乌黑冰雕还支棱着空架子。
去年冬天最后那场雪。我冒雪绕过红色凤尾钢雕,向桥骑行。一位穿戴橘黄色工作衣帽的女清洁工推着推雪铲过桥,把雪堆在桥头。她那条红围巾在橘黄中异常显眼。红与橘黄为我推出一条通往洁白世界的路。我顺着路,向洁白的龙山骑行,向大雪深处的琅琅书声骑行。
乌黑空架子里,一柱柱沁着黑屑的晶莹冰锥渐渐消瘦。冰锥凝结着时间与空间力量,凝结着一粒粒煤屑与一晚晚寒夜。但冰锥并不支撑乌黑空架子,而是垂悬在乌黑冰疙瘩下。
春风撩逗着雪雕臃肿的腰肢,阳光笑嘻嘻地抚摸着雪雕的肌肤,雪雕被大自然声色掏空了身架,但固执地凝着原始姿态,坚守冬天威仪。支撑空架子的是雪的灵魂。雪的灵魂坚守着冰冷与洁白。
冰疙瘩坑坑凹凹,乌黑而深邃的眼眸冷冰冰地打量我的内心,测量闪烁阳光的辐条滚速,算计辐条飞旋成的圆幕直径,谋划着春意的落脚点。
咯嗒——车轮撞飞一粒小石头。心震动,桥震动,节令震动,乌黑空架子轰然倒塌。灿烂阳光蚕食着那滩委顿在地的乌泥,雪冰凝固的草茎草叶、石块煤屑呼吸起春风。
雪承担着轮回世界秩序的重任:冬与春、短与长、乌黑与晶莹、建筑与倒塌、合卺与断绝、对峙与消融。世界的本质就是轮回,轮回的本质却是包容。
3
公路畔。
乌黑雪雕滴渗着污水,析出层层黑结晶,露出水泥路标筋骨。乌黑雪雕是一位满脸污泥的残败雪人。
雕者是时间,刻刀是春风,磨器是阳光。
这位残败雪人原来是随形赋意、精工细雕出来的雪人。不,她是一位天然去雕饰的绝美艺术品——冰清玉洁的玉雕。
雕者是一位女清洁工。
那天,照例绕过红色凤尾钢雕,向柳河桥骑行。那位女清洁工从桥头铲起一铲一铲雪,堆到水泥路标上。路标渐渐臃肿成雪人。雪人以水泥路标为骨骼,以白雪为肌肉。心呢?女清洁工以她跳动的心做为雪人的心吧!血管呢?女清洁工以她的奇思妙想做为雪人的血管吧!
雪人满血复活成一位欢颜少女。笑容可掬地站立路口,右臂指向桥北旅游集散中心。她代表恒山人,给远道而来的客人指路。女清洁工端详端详雪人,突然摘下帽子扣在雪人头上,从衣兜摸出两颗熟黑豆按入雪人脸庞,掏出口红涂抹雪人嘴唇,怎能涂得上去呢?
她飞速转头看看,一辆辆车呼啸而过,溅起带煤粉的乌黑雪泥,溅落在她橘黄衣服上。人们急着赶路呢。她自嘲地笑笑,默默站在雪人身边,翘首远望西方。
白雪飘飘。她站成一座活雪雕。
中午,骑行返城。我看见女清洁工与一位戴红绒线帽、穿白羽绒衣的少女,给雪人嘴唇贴上红花瓣。草木香扑鼻而来。那是两瓣真花瓣,却散发着少女的体香。
陡然发现,雪人头戴红色绒线帽,红围巾耷拉在胸前,面庞竟像秀丽女孩,也像女清洁工呢。公路畔立着三位色彩鲜艳的雪人,身边立着一个白色行李箱。
我缓缓驶过,三位雪人向我微笑,我向她们点头示意。
滴滴——汽笛声震醒了我,震得乌黑雪雕轰然坍塌。一股乌水夹着冰屑,漫向了行道树树窝。
4
那天,是九九的第六天。九九又一九,犁牛遍地走。我们北方的春天真正开始了。
雪孕育春天,春天孕育秋天。
雪是万物的母亲,给万物灌浆,世界就开始抽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