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从部队复员后,就在村里务农,是侍弄庄稼的一把好手,被乡亲们誉为“半个农业技术员”。他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爱“捡漏”。每当麦收、秋收过后,他总要到田垄间细细巡睃一番。那些被遗落的麦穗、红薯,或是藏在土里的豆荚都逃不过他锐利的眼睛。他会蹲下身,用手耐心地扒拉,将每一粒“漏网之鱼”郑重地请进他的布口袋里。
小时候我常跟着他,总觉得脸上发烧。“外公,这都是别人不要的,咱别捡了。”他从不生气,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一边轻声说:“庄稼从种到收,是跟天赌赢了运气,跟地耗尽了力气。它自己都没说放弃,咱们怎能说不要?”
最让我难忘的是赶集路上的那一幕。一粒玉米不知被谁遗落,又被行人踩过。外公看见后,像发现了宝贝,立刻停下脚步,弯腰将它拾起。我嘟囔着:“都脏了,捡它干啥?”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粗粝的指腹,像给婴儿擦脸般,细细拂去上面的尘土。然后,他将那粒重现金黄的种子举到阳光下,眯着眼对我说:“娃,你看到的是一粒,我看到的是千军万马。你把它种到地里,就能长成一棵壮实的玉米秆。一棵秆上,结一两个棒子不算贪心。一个棒子里,你数数,那是几百个兄弟姊妹。今年是这一粒,明年就是一片。你说,它是不是一支队伍?”
外公是挨过饿的人。灾荒年间的记忆刻骨铭心,挖野菜、啃树皮的经历,让“不糟蹋粮食”成了他骨子里的信仰。退伍还乡后,他比谁都更懂得种子的力量。他常说,种庄稼就像养育孩子,你付出汗水,它回报你生命绽放的喜悦。
这些话的分量我直到大学上劳动课,亲自下田劳作,才真正体会到。烈日灼背,腰肢酸软,干农活比跑5公里还要累人。当我直起腰,望着无边的田垄,外公弯腰“捡漏”的背影与眼前的景象瞬间重叠。那一刻我明白了一箪食一瓢饮的不易。
如今,外公年纪大了,虽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频繁下地,但他依然时常去“检阅”他的“部队”。他总会喃喃道:“别因为碗里满了,就忘了地里的难。丰年要当歉年过,才算对得起来年。”
每当这时,我总会想起路上那粒玉米。它静静躺在外公的掌心,那么小,却又那么重——那是一个农民对土地最虔诚的契约,也是对生活最深沉的回响。 马星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