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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匠(小说)

侯建臣

  老村静静。

  一抹残阳罩着老村。

  一棵树也老了的样子,佝着身子,站在村口的那块空地上,把个老村衬得,愈显得老了。

  残阳里,一个人,坐着。也静静的,就像岁月中的一抹影子。

  那人,也很老了。一堵墙正把岁月一点一点地脱落。老人,似乎是那墙上脱落下来的一片泥。能听到另一片,或者,另几片墙泥往下跌落的声音。那声音,把老村其他的声音盖住了。

  那个老人是张绳匠。

  老早年,村子里做活的人是很全的。村子虽小,但像一个麻雀,各色各样的匠人,都有。

  村子的中间,是侯木匠。侯木匠的手艺是半瓶醋,做的桌子腿不稳,做的棺材盖不严实。但他做的风箱却好。拉过来推出去,“啪——嗒——啪——嗒——”的,把村子小家小户人家的灶火总是吹得旺旺的,村里人的风箱大多是侯木匠做的。

  村子的西边,是杜毡匠。村子里原是没有毡匠的,杜毡匠的亲爹早早就死了,杜毡匠妈把十九岁的杜毡匠带着嫁到村子,也把毡匠的手艺带了来。村里人总说,杜毡匠的妈做了一件好事,她暖了她男人的被子,她儿子暖了村里人的炕。

  村子的东面,是做麻炮的,人们都叫“刘麻炮”。刘麻炮的麻炮兴许是做得不好,人们点着了,捻子“出出出出……”一直响着,响着响着,“啾”的一声,射出去,也不响,只冒出一股清清淡淡的烟,就完了。人们就一直等一直等,以为还会不小心蹦起去,但就再没动静了,人们就都说:村东的麻炮,大刘——“啾”。说的时候,嘴里还带着声音,形象得很哩。

  村子里,还有做口袋的、做铁活的、做布鞋的,但最有名的,还是张绳匠做的绳。

  张绳匠做绳是很讲究的。麻要好麻,每年张绳匠在他家的那片地里,要专门种一片麻的,选麻的时候,要选那些直直的、高高的、壮壮的麻秆,拉下来的麻丝也就又长又粗。沤麻的时候,时间是严格固定的,割倒的绿麻在他家门前的臭水坑里,沤几天就是几天,决不少一天或者拖一天。张绳匠做绳的时候,一道一道工序是很严格的,从来也不含糊,如果一条绳子做得过不了他的眼,他是决不会卖给别人的。所以,张绳匠的绳就金贵,村子里的人早早就预定上了,不仅村子里的人预定,别的村的人也预定。迟了,就得等到下一年。

  张绳匠家的院子,细细长长的,就是张绳匠做绳的地方。每年的秋天,村里的日子就在张绳匠家传出的吱吱扭扭声中,一天一天地过去。过着过着,也就过去了许多年。

  如果可能,张绳匠的绳子会一直做下去,村子的日子也会像张绳匠扭绳子一样,在风里雨里“吱吱扭扭”一直扭下去的。但那一年,来了兵,是东洋兵。

  小村子一直静静地存在着,一池水一样,清清淡淡的,那是村子前边的一条小河;一抹山一样,该绿的时候绿,该黄的时候黄,自自然然的,那是村子后边的山坡。而炊烟呢,在每一个平平淡淡的日子里,总会让小村显得暖暖的。

  小村子也是来过兵的,那些都是跟小村的人一样的人。这一次来的,说是从另一个国家来的,说是这个国家很远,得坐船才能到。说的话也不一样,叽里咕噜的,一句都听不懂。

  “这天下是要乱了。”人们听着村子里最晓事的教私塾的崔先生说。崔先生说完了,就看天。人们听崔先生一说,也就看天。人们没有从天上看出啥来,兴许,崔先生看出啥来了。在人们的心里,崔先生总是不一般的人。

  人们听着崔先生的话,似懂非懂,也还是想听崔先生再多说几句,但崔先生却长叹了一声,再就啥也不说。张绳匠最敬的是崔先生,崔先生叹了一口气,张绳匠也叹了一口气。张绳匠知道这次看来真是与以前不一样了。

  张绳匠还没有理清啥的时候,事却来了。

  是来定绳子的。跟张绳匠定绳子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这一次,却是“皇军”定。张绳匠捉不准这事,就来问崔先生。崔先生看看张绳匠,再看看漆黑的夜。崔先生看看漆黑的夜,再看看张绳匠。“事在人为,非天为。为所欲为。”崔先生说完这话,也不看绳匠了,只看漆黑的夜。夜,也让崔先生看得破破的了。张绳匠一直品着崔先生的话,他一直没有走出漆黑的夜色。

  绳呢,是按时交的。张绳匠是个守信用的人,张绳匠从来不打自己耳光,他在意的是自己的一张脸。

  那一年,在村子的北面,发生了一件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事。东洋兵运输物资的车队,在上一个陡坡的时候,出了事。满满好几大车的东西一齐散开了,顺着坡一直滚下去,有几个兵当时就跟车上货物一块摔下车去,死了。

  是绳子出了问题。

  那么多车上的绳子,都出了问题。

  人家找上门来的时候,张绳匠不在。当张绳匠回到家的时候,家没了。张绳匠只看到了空空的院子,女人和儿子不在了。张绳匠找遍了村子周围,也转遍了沟沟壑壑。张绳匠以为会在一棵树下或者一个土堆旁看到两个人,他们正在端起那个又笨又粗的“二人罐子”喝水,一人一口,一人一口,有一个还呛了一下,发出“吭吭吭吭”的咳嗽声。或者两个人正在说话,老的说侯木匠家的三闺女不赖,人家一直就有那个意思;小的也不说话,只脸红红的,拿一根小棍儿在地上画道道。

  张绳匠顺着大路走了好多好多天,他以为他会追到洋人,但最终他自己倒在了路上……

  张绳匠好长时间不说话,坐在空空的院子里,看天。张绳匠的目光空空的,空得让天也空空的。村子里的人心里也空空的,村子里的人看着空空的院子里目光空空地看着天空的张绳匠,他们第一次感觉心里空空的时候,真是很难受的。

  终于有一天,张绳匠的院子里,传出了一声嚎。长长的一声嚎,长得比村子的日月还长,长得比村子里的人用过的所有绳子都长。这一声嚎,让村子里的人揪着的心,放下了。

  崔先生走进院子,站着。也不看张绳匠,也不看天,只抽烟,一锅一锅地抽。抽着抽着,说了一句话“人无奈,天亦无奈。无奈又何!”说完了,崔先生吹出嘴里最后一缕轻烟,走了。

  从此,村子的南边,总有一个人坐着,那是张绳匠。张绳匠一直坐着,一坐就是许多年。兴许,他是在等两个人,从那一条瘦瘦长长的路上走进他的眼睛里。兴许,他只是坐着,把日子坐得绳子一样细细的、长长的。

  张绳匠的身边,总放着一堆绳子。他会突然间,对着绳子笑笑,或者跟绳子说说话。有风的时候,绳子动动,绳子似乎在认真地听着他说话。绳子似乎就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他有时候就感觉,绳子真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在陪着他,跟他说话。或者不说话,只就在他的身边,呆着。

  村子就老了,张绳匠也老了。

  张绳匠身后的墙上,又有一块发着霉的泥皮掉下来,把瘦瘦的阳光重重地砸了一个坑。

  感觉他一直不动,感觉他只是在一下一下地老去。却是动着的,他动了一下,他身后的影子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张绳匠看了看远处,再扭过头来看那抹残阳,他的眼中就有了恋恋的光。

  “走了——”,从一个什么地方有一丝细细的声音飘出来,好像是从阳光里飘出来的,好像是从日子的深处飘出来的。“走了——”这一次真切了些,却是从张绳匠的嘴里飘出来的。

  张绳匠站起来,看了看远处,又看了看身后的墙和他坐过的地方。最后,他把目光定在那轮残阳上。他的脸上有什么一下一下地溢出来,跟那残阳的光就汇到一起了。

  张绳匠慢慢地收起地上的绳子,抱着,蹒跚着朝一个地方走,却是急急的。感觉他要急着去见什么人,或者,什么人正在某一个地方急着要见到他的样子。

  倦倦的残阳就老去的泥皮一样,一不小心,掉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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