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利萍
不大接地气的标题,似乎在给作者拉仇恨,但通读《人来书往》全书后,最大的感受却恰如标题意向,文化气息似山中云气,绵亘不断;席地飞雪,无处不在,掩卷亦掩不住其清雅脱俗。它的确不是一本通俗意义的“茶几书”“口袋书”,显然也不会冲上“网红”榜单。它是一坛随时光流转酿成的美酒,品之,需要匹配的功底和实力;解之,更需要一种由岁月、见识、文化积淀而成的心领神会……
作者杨青是我的大学闺蜜、舍友,宿舍“花”名狐狸,后来博客时代索性就自称“披着狐皮的猴”。她的文化访谈曾在博客圈盛行,我当然是追随者之一,通过她的字里行间捕捉来自文化前沿的点点滴滴,弥补生活在小城的文化饥渴。所以这本书中几乎所有篇章,其实我已算先睹为快,但这和常读常新并不冲突。微信时代,她全家关于读书及文化传播的种种轶事,又经常出现在我的朋友圈,为不少人知晓钦佩。现在狐狸推出了二十年笔耕之精品文集,我自当尽全力推举及评论一二。
1999年10月,杨青从太原日报社辞职,义无反顾踏进火热的南方报刊阵营,在《深圳商报》“文化广场”做了文化评论员,一做就是二十年。《人来书往》就是她多年采访文化学者名人大家的精华集萃,名单耀眼夺目,钟叔河、流沙河、小宝、葛剑雄、金耀基、黄永玉、蒋勋、李欧梵、钱文忠、刘瑜、余秀华、张大春、唐诺、朱天衣……可以说是聚合二十年华人圈文化学者翘楚,但行文对答间,作者自身的光芒也明亮闪烁,我以为,这才是此书真正的意义。
任何人的微历史都会折射时代特质,反映其生活的环境和文化氛围。杨青在深圳报界“开疆拓土”之时,正是这座城市率先在全国实施“文化立市”战略之际。“实现市民文化权利”“维护国家文化主权”“提升城市文化软实力”等创新理念如雨后春笋般萌发。其中,深圳读书月的口号“实现市民文化权利”“让城市因热爱读书而受人尊重”跻身“深圳十大观念”。从鼓舞解放发展生产力,到塑造新型城市文明典范,深圳精神的内容愈发丰满。杨青赶上了深圳重塑城市精神的好时候,她以及她身后的媒体团队,以搭出深圳文化蓝图框架为己任,每个选题都竭尽全力策划出高度和厚度,力求做到引领性、超前性乃至先锋性。她的书中多处可探得这种“野心勃勃”,她是这个优秀团队中的“王炸”天牌,追求的从来就是文化的不俗。
她在书的《后记》中自述,2009年“深圳读书月”十周年之际,她接了写回顾述评的活儿,字数要求:一万字;内容要求:写完之后要有李白所言“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功效,不给别人留丝毫下嘴的余地。够狠!够狂!但关键时刻“王炸”真就扛住了压力,不负众望,交了稿后“人像脱了层皮”。文章标题定为“高贵的坚持 执着的守候”,被总编“提拔”到头版头条发表,得到市委宣传部长点名表扬。多年之后,我从深圳图书馆网站中看到了它,逐字逐句重温了一座城市的十年阅读史和精神编年史,眼前叠现的,却是当时刚步入不惑之年的她,对文化品位坚持与追求的桩桩往事。媒体称“高贵的坚持”成为“深圳读书月”精神最真实的体现,它又何尝不是作者真实的体现?
而这恐怕也是南方报界有名的“大侠”胡洪侠甚为看重《人来书往》,为它欣然作序的一大原因——此书有文献价值!虽然只是近二十年集成,但现在媒体发展已是“光速”,传统媒体早已风光不再,能留下当“文献”的,只有当年那些热血凝成的标题,豪情铺满的版面;那些有良知的、有灯塔的、有理性的、有常识的、有温暖的、有力量的、有家园的、有希望的心血之作,默默传递着对文字的敬畏和对使命的信仰。“大侠”眼中,《人来书往》无疑属于这个行列,虽悲壮,也自豪。
当然“大侠”也充分肯定了昔日部下的敬业精神和深厚功底,“爱读书,尤喜鲁迅,月旦人物,爱憎分明,评说文事,褒贬麻利,她写的文化时评因此成为‘文化广场’一角铺满荆棘的花园……准备常常一丝不苟,提问往往绵里藏针”,这些肯定之词在书中都能一一对应,不是客套话。杨青有一经验之谈,作为媒体同行,我觉得非常有必要分享。她每采访作家学者,会提前读他们的书,先做读者,后做记者。充分了解基础上,采访过程又会跳出读者“小我”视野,加入记者的公众意识和立场,带着独立视角去采访。“作家对记者的态度可能百花千样,但可以保证的是每个作家都会真心实意善待他的读者。”为此,杨青自称下的是笨功夫,每一次采访写作都是深度修行,“都说记者工作是万金油……可是我的经历却正好相反,因为工作,认真读了很多书。”因而无论是钟叔河、流沙河、黄永玉这样的前辈大家,还是葛剑雄、钱文忠、蒋勋、余秀华这样的当红作家,还是谢泳、周濂、刘瑜、吴晓波这样的独立学者,还是刘克襄、张大春、唐诺、朱天衣、阮义忠、任祥这样相对陌生的台湾学者,还有更边缘一些的小宝、张立宪、绿妖等等,在她的访谈中都是那么怡然自得甚而“不设防”,像是和朋友谈心一般说出观点。新儒家的代表人物陈明说“我对孔子是敬而不亲”(文见《调动生活积累与经典对话》);写下《老子演义》的学者止庵说“我其实不大喜欢老子”(文见《以平常心重读〈老子〉》);《民主的细节》《送你一颗子弹》《观念的水位》作者刘瑜,每本书都让人读之畅快,会心微笑,进而以为作者本人就是彻头彻尾的乐观主义者,和杨青对谈中,刘瑜说“(我)骨子里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文见《乐观是一种义务》)。由此看出在访谈选题有足够包容度的前提下,杨青想呈现的还是文化的多样性及被采访者的真性情,这就需要下足“诗外”功夫,采访者与被采访者思想情感交流碰撞出的火花,写在文中无比生动。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她很“家常”地问余秀华,“现在看来,写诗是不是可以养活儿子了?”余秀华回答说:“看怎么养了,娶媳妇还不够呢。”(文见《别人通过我的诗歌读的是他自己》);采访钟叔河老先生,特意聊起钟老文章中提过的“当今竹人之魁”叶瑜荪制作的竹制臂搁,老人兴致大增,当即翻出来让她和同访者把玩,情感瞬时拉近(文见《看书看文犹看人》)。据我所知,后来他们之间还有书信往来、二次探访等轶事。
“高贵的坚持”成就了杨青的事业,也让她自觉产生了一种对读者、对周边人“布道”般的文化传播责任。延续至今,催生了他们的“木卫二”文化传播公司,夫妻俩专注于公益文化项目及中小学通识教育,还任深圳大学客座教授,开设传统文化、电影评论等课程,凭着多年的积淀如鱼得水,事业风生水起。我们共同的好友够梅说,杨青始终抱着一个文化普世的目的在做自己的工作。访谈设问,经常站在读者角度着想,其中围绕“深圳读书月”阅读主题,就问出了许多普通读者想知道的问题,比如和流沙河、李欧梵、钱文忠、商伟、杨照、张大春、唐诺等等的对谈,读完十分“有用”,完全能够“按文索书”。
对朋友以及朋友的下一代,杨青有机会就推荐最近看过的好书、接触过的文化大家,毫无私心分享她所拥有的资源,包括她给儿子布丁看的书。女儿暖暖小时候就被推荐读过钟叔河先生的课孙书《念楼学短》。暖暖上初中时,杨青和也是我们同班同学的她的先生刘飙,曾郑重其事、慎而又慎为暖暖拟了一份书单,结果受益的是我们全家。当时她留给我的一段话,许多还记忆犹新,“好东西要共赏析,我一直觉得给孩子嘴巴里吃点好东西和给他脑子里吃点好东西一样重要。以后我看到有好书或好的期刊就及时通知吧!给暖写完书单后,把《阿拉斯特耸耸肩》拿下来啃,发现居然很好看,很吸引人。我们的爱好兴趣的角度都有限,暖可以参照一下,我们算是给暖打开一扇窗,她可以瞅瞅,未必要亦步亦趋,还是根据自己的爱好兴趣。年轻的时候乱翻书乱看书不怕,只能长见识、练眼力。只要喜欢读书,人生就算是完美了一半,另一半从实践中去寻找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