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 正
5. 第21窟附近完全看不出先开后弃的迹象。或以为第16窟选定于现今位置乃不得已而为之,暗示第16窟本应在今第21窟位置上,并认为在现今第21窟位置上找不到一期开凿的痕迹,其原因在于昙曜五窟开凿的时间略有早晚。上文已指出昙曜五窟为一体设计,有可能起初就划分了五窟大致位置,甚至有粗营窟门等举措。今第16窟虽然主尊有被改造并且年代较晚的特点,但第16窟之窟形和部分造像均说明云冈一期已开始营造。如果第16窟本在第21窟位置上,其营造之年代当更早一些,即使后来放弃,也当或存在巨大的窟形,或存在不合比例的造像,或在壁面上留有明确的停工痕迹。但上述痕迹俱无,只能证明不存在曾拟在此开凿第16窟而又放弃的情况,只能说明未曾有在今第21窟位置开凿第16窟的打算。
据上文分析,昙曜五窟似存在以第20窟为首,第17窟其次,再次第19窟,复次第18窟,最后为第16窟的营造次序。昙曜五窟的营造总体上分为两批,第一批是第20窟,第二批是第19窟到第16窟。第二批洞窟没有因为第20窟的失误而重新规划,只是作了调整,表现在第19窟到第16窟壁面的总体退后,第19窟主洞的进一步退后等现象,但依然出现了第17窟的失误。
二、营造理念
昭穆制是一种宗庙制度,昙曜五窟按照昭穆制开凿的意见富有启发性,但昭穆制是否可用于昙曜五窟,曾布川宽曾提出质疑:“虽说是为北魏历代皇帝而营造的石窟,可昭穆制的配置是否合适,还是有必要探讨的。另外,在宗庙的昭穆制配置上,以太祖为中心,牌位的确是左右交替排列下去的,但同时越是成为后代的皇帝,就越是降退到后方,像云冈石窟那样,横排成一列是否合适也是一个问题。”按:昭穆制开凿说的立足点是设定第19窟为昙曜五窟的中心,但这个设定的依据除第19窟看上去最大外,并无其他证据,而且如上文所说第19窟的主洞其实并不特别大。以第19窟为中心是一个假设,认为今第21窟所在位置本来准备开凿大窟是又一个假设,昭穆制开凿说建立在两个假说的基础上,虽然可备一说,但实证的难度更大了。何况,第19窟造像的特点显示出该窟大规模经营的时代晚于而不早于第20窟,这在时间上与昭穆制必以第19窟为最早营建之窟而产生直接矛盾。
上面的讨论还属于具体现象,那么,拟议营建昙曜五窟的和平初年(460),北魏是否已经实行昭穆制则是一个更需要证明的大前提。从文献记载看,在昙曜五窟开凿之前,北魏已实行七庙之制。《魏书》卷5《高宗纪》:“太安元年(455)春正月辛酉,奉世祖、恭宗神主于太庙。”但这个七庙之制不完全等于华夏传统昭穆之制的七庙之制,这是因为这个七庙之制由道武帝时期确立的五庙之制发展而来,而五庙之制所依据经典是《礼记 · 丧服小记》,其核心论述为“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庙”。楼劲指出郑玄注的特点是:“……不提五庙的昭、穆内涵,而只述‘始祖感天神灵而生……高祖以下与始祖而五’的内容要旨。”道武帝天兴年间所立五庙为神元、平文、昭成、献明以及道武帝为自己预留之庙,这五位人物不能构成昭穆,所以五庙自然不能以昭穆制论。由于天子七庙最为经典之说,随着北魏政权华夏化进程的逐渐加深,北魏五庙制也逐渐向七庙制转变,楼劲推测:“即以道武帝所立始祖神元、太祖平文、高祖昭成及皇考献明庙在后世的迁撤之况而言,道武死后庙号烈祖,太庙五庙已足;明元死后庙号太宗,太武帝当时若仍维持五庙制,则献明庙应迁,若改行七庙制则仍存献明预留己庙;太武死后庙号世祖,文成帝同时又追尊景穆帝庙号恭宗,至此已不能不行七庙制而迁撤献明庙;文成死后庙号高宗,则应迁撤高祖昭成庙,……。”尽管不断调整,文成帝时七庙之制与昭穆之制还是有一定距离,其中主要的问题在于以平文帝为太祖。只要平文帝为太祖,道武帝以下诸帝就无法与之建立合理的昭穆关系。这个问题的解决要到孝文帝太和十五年重定庙制,其时确定以道武帝为太祖,直至孝文帝本人为七祖。因此,即使文成帝时在心理态势上已经准备实行昭穆制,但在实践中还存在一定问题。以这种不完整的昭穆制,去推测昙曜五窟按照昭穆制而开,解释上的困难难以回避。退而言之,至迟文成帝即位不久即行七庙制,开七窟与昭穆制更容易扯上关系,昙曜为什么不建议开七窟而建议开五窟?再者,文成帝所行的七庙之制中,已不再给自己预留位置,被普遍接受的比定为文成帝的第16窟又该作何解?被比定为景穆太子的第17窟又该作何解?何况,七庙之制虽便于与昭穆制产生关联,但在孝文帝之前,七庙之制并不甚受北魏最高统治者所善待,《魏书》卷108《礼志一》载:“(太和)六年(482)十一月,(孝文帝)将亲祀七庙,诏有司依礼具仪。于是群官议曰:‘……大魏七庙之祭,依先朝旧事,多不亲谒。今陛下孝诚发中,思亲祀事,稽合古王礼之常典。臣等谨案旧章,并采汉魏故事,撰祭服冠屦牲牢之具,罍洗簠簋俎豆之器,百官助祭位次,乐官节奏之引,升降进退之法,别集为亲拜之仪。’制可。于是上乃亲祭。其后四时常祀,皆亲之。”昭穆制之地位以及昭穆制完整存在与否都是个问题,遑论按照昭穆制去营造昙曜五窟。
宗庙的昭穆之制证据不足,但拓跋鲜卑却长期存在以西为尊的习俗,如《魏书》卷108《礼志三》载太和十四年(493)文明太后死后,孝文帝欲服三年之丧,东阳王元丕说:“臣与尉元,历事五帝,虽衰老无识,敢奏所闻。自圣世以来,大讳之后三月,必须迎神于西,攘恶于北,具行吉礼。自皇始以来,未之或易”。此虽言丧事,但西向为尊甚明。拓跋鲜卑传统的西郊祭天习俗更为著名,这种祭祀的具体过程是:“为方坛一,置木主七于上。东为二陛,无等;周垣四门,门各依其方色为名。牲用白犊、黄驹、白羊各一。祭之日,帝御大驾,百官及宾国诸部大人毕从至郊所。帝立青门内近南坛西,内朝臣皆位于帝北,外朝臣及大人咸位于青门之外,后率六宫从黑门入,列于青门内近北,并西面。廪牺令掌牲,陈于坛前。女巫执鼓,立于陛之东,西面。选帝之十族子弟七人执酒,在巫南,西面北上。女巫升坛,摇鼓。帝拜,后肃拜,百官内外尽拜。祀讫,复拜。拜讫,乃杀牲。执酒七人西向,以酒洒天神主,复拜,如此者七。礼毕而返。”这一祭天仪式中包含了祭祖仪式,方坛上的“木主七”是拓跋鲜卑的七位最重要先祖,上引(太和)六年十一月孝文帝亲祀七庙的依据也在于此。明乎此,才能明白孝文帝后来正式实行汉式宗庙之祭前,汉式的昭穆制不可能完整存在和拥有崇高地位;也才能明白文成帝为自道武帝始的北魏建国后五帝铸像开窟,既无关拓跋鲜卑传说中的七位先祖,也无关宗庙之制,只是对北魏建国后所存在五帝的客观“叙述”,目的都是宣扬“皇帝即当今如来”,并依照鲜卑人物乃至北魏五帝的形象去塑造佛尊。包含祭祖内容在内的鲜卑祭天仪式既然以西为上,那么代表道武帝以下五帝的昙曜五窟以西为上,实属顺理成章。
总之,西向为尊的拓跋鲜卑民族文化特点和“皇帝即当今如来”思想构成昙曜五窟从西向东顺序对应道武至文成北魏五帝的基础,具体的营造次序则是在基础上的斟酌调整。
(原载于《敦煌研究》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