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们几位好友一起到新开放的大同美术馆随东旺的爱人张宏芳女士看东旺的画展《时代肖像》。一边走,一边听宏芳老师向我们介绍东旺,介绍每一幅画的背景,介绍画中人物的身份和境遇。
和当年读画册时一样,这次我依然注意到,东旺的画第一打动我的是人物的脸,无论是清澈抑或浑浊的眼睛,还是没有剃干净的几根白胡子茬儿,甚至只是一个斑,都让我觉得它们是一个生命体上的一部分,即它们是活的。第二让我惊叹的是他把人物的手画得那样精准传神,历来有画谚说“画人难画手”,东旺笔下的手绝对是人的第二张脸,那上面满载着人物的信息,他的阅历、他的身份、他的审美、他的爱好、他的体力,他的一切——那手是有表情有语言的。不必说那些突起的青筋、粗糙的老茧、陈年的伤疤、老年斑,只是一瓣指甲,厚的、薄的,精心修过的、有意留长的,洁白无瑕的、深藏黑垢的……就能那样精准地传达出丰富的信息。
除了为数不多的几幅静物,比如梨和著名的大白菜外,占绝对多数的还是人物。我以为,东旺最关心的是人,是身边活生生的人,尤其是底层人群,又尤其是农民。关心他们的喜怒哀乐,于是便有了笔下的农民、农民工、小卖部老板、闯世界的青年、穿着制服的保安,也有了他们身边的烟蒂、地下的炒锅、睡衣上的钥匙链、指甲里面的黑垢……被他定格在一瞬间的画作背后是一段或长或短的生命履历和千差万别的生活琐屑。东旺的画有进深,有厚度,有分量,有千滋百味,画只是通向一段生命历程的一个入口,他画的是生命,是生活,是人物的命运和际遇,在画面的后面竟然是一个黑洞般广大深邃的世界……
东旺的画之所以打动人,除了艺术手段的高超外,更主要的在于他读懂了人物的内心,读懂了他笔下人物的心灵历程。正如画家本人在《父子》一画的说明文字中所说:“画村里的人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就是他们每个人的任何表情信息我都可能捕捉得到,而且是心领神会。”
于是,表面上看,他和别的画家一样,定格了人物的某个瞬间,但事实上,别人画上的人物和画板一样是扁平的一块相,而东旺的画则不同,他的画是立体的,有纵深,有厚度;他的画是有味道的,柴米油盐的味道无不充斥其中;他的画是有声音的,人物心底的叹息、哀怨、牢骚、呐喊,无不弥漫其间……
作为一位艺术天才,东旺的神经一定是超级敏感的,他能从火车站涌动的民工潮预感到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每幅画无不是那个时代的忠实记录,所以,这次展览名称定得非常好,《时代肖像——忻东旺艺术作品展》。是的,他的画是那个时代的记录,他在第一时间敏捷地记录了那个时代。对时代的记录他也依然着眼在人物,在画室里,在街头,在苍蝇馆子里,在火车站广场上,东旺发现了他们,并且读出了他们的心路和命运。在《身份——卖画布的老李》一画的说明文字中,东旺点破了:“虽说笑是令人愉快的,但老李的笑容却充满了酸楚。”相隔几十年后,我以为我也读懂了:我面对的不是一张涂了油彩的薄薄的纸,而是一段沉甸甸的充满艰辛、不乏苦涩和辛酸,有时也会有几分甜蜜的人生;是活生生的境遇,是起伏不定、难于驾驭、无从预卜的前途,是经过努力和抗争而最终不得不屈从的命运;是经历了这样人生和拥有这般命运的人们的内心世界,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紧张、他们的胆怯、他们的惶恐、他们的希冀、他们的自负、他们的得意、他们的傲慢,无一不从他们的眼睛、嘴唇、额头委委曲曲地传达出来。至于东旺为什么关注这些,为什么能准确地捕捉并读懂他们,那是因为他曾经就生活在这些人中间,或者说他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更准确地说,他是从他们中间走出来的,所以,他能沦肌浃髓地感受他们的感受,他的脉搏与他们同步,他的神经与他们相通,这位天才画家与模特之间进行的是“血缘般的心理交流”。更为难得的是,东旺不仅仅只是描绘和记录,他的笔下有一种浓浓的“同情”,所以,王艺在《诗性的肖像》一文中用了五个“悲天悯人”。东旺的肖像画之所以能那样打动人,是因为其中倾注了他的真情。宏芳说:“在他心里眼里,万物有情。”
看过最后几幅素描,宏芳女士的讲解就基本结束了,然而,我觉得一切都依然在进行之中,画上人物的呼吸清晰可闻,他们口中的大蒜和烟草的味道也同样清晰可闻,东旺淡淡的微笑就像和煦的阳光一样依然笼罩着我们。我知道,这就是艺术的力量,画家不在了,但他画中的人、物还活着,而且有着超越时空的生命力,他们穿过岁月的长河涌动在我们身边……艺术的生命是这样的长久,艺术家的生命于是也被无限延长,与他的作品同在。
走出展厅的时候,我心中忍不住想对大同父老们说几句,我想告诉大家:东旺回来了,他在美术馆等着我们!
记得,你一定要去看忻东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