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棵树,家就近了。
一只喜鹊站在枝头之上,叫一声挺一下尾巴,把天叫得蓝蓝的;又一只喜鹊飞过来,朝着路这边一直看,以为它不会叫,却在他低下头的当儿,“喳喳喳喳”突然叫出了一连串声音。他抬头看着,想起了家里墙上的一幅画,那幅画的名字似乎叫“喜鹊登枝”,印象中家里每年都要贴这样一幅画的,窗户上贴着的窗花似乎也是。有好多次他感觉那树枝上的喜鹊是从家里的年画或者窗花里飞出来的。那些年家里的窗户还是老式的,都是用杨木或者榆木做的,大多是榆木,村里的榆树多,榆木做出来的东西结实,吃年头,看上去裂了缝儿,还散不了架。榆木做的窗户都很好看,各种图案都有。一到过年的时候,就有小贩沿村串户卖窗花,有剪纸的,有印花的,都好看。到了过年那天,每家的窗户贴得都不一样,花花绿绿的,就觉得村子新了。后来,家家户户拆了老木窗户,安上了大玻璃,大玻璃亮堂,却是失去了原来的味道。
路这边,有人等着,像是随意捡地上的树枝,像是随便闲转,那眼却是有意无意地就朝坡上望。望到了喜鹊呢,像是一大群,细看,是一只或者两只。且也听到了它们那朝天叫着的脆脆的声音。定了睛看,却是朝着这一边的,像是说啥话呢。或许真是说啥话呢!
慢慢地那坡上就露出了啥东西,是影子,那影子慢慢地长大,慢慢地长大,渐渐,就成了两个人的影子了。
心就动了一下,站下了揉了眼看,可不是?真是两个人的影子,一前一后,一个大一个小,像是在长,就都越来越大了。
手里拿着的啥,也就掉到地上了。
二娃?往近了再看,真是。就喊:二娃!二娃!
二娃听到了,就喊:妈!
近到跟前了,还不相信地又揉揉眼睛,才说:估摸着你要回来了,估摸着你要回来了。说着,眼睛却朝别处看,看一眼又把头扭过来,眼睛里就装了疑问:二娃……想说啥没说出来。妈……要说啥,也没说出来。就一齐往家走。
要进到家了,终还是没忍住:二娃,她……
也不看那另一个人,嘴嗫嚅着,看了看天,声音也低了,不细听,还有点听不真切呢:对象……声音虽然不高,却是一下子引出了门里一串咳嗽声。原来爹就在门的后边,手里拿了个啥,却是啥也没做。
好好好,好好好……这边的话就带了笑,腿也欢了,手也欢了,拉了这边的手,觉得不够,又拉那边的手,就拉了两边的手,直说:快进家,快进家。饭就在灶上热着哩。
屋里的爹早把手里的啥东西扔了,直搓手,觉得这样搓着不好,又把手贴在衣服襟子上,来来回回地摸。
这一年的年,就过出了和以前不一样的感觉。
娘不再唠叨,爹也不再一直拉着脸。见人来了,娘脸上的笑就出来了:是二娃对象。爹兜里装了烟,到街上见谁都发。发着发着,觉得不对,抬了头看,面前是一堵墙,爹就抽回了手,看看周围没人,咳出了一串声音。
坐在炕上,娘拉了女孩的手:不嫌我家穷?不嫌,只要人好就行。是哩,我家二娃人是好,日子肯定能过好的。
爹偶尔也说一句:你们说好了没,啥时办?
听他的……
娘还想说啥,二娃就说:妈,行啦,以后再说。
娘瞪二娃一眼,就骂:等你个鬼,还等啥以后,还等啥以后,娘还想早早见孙子哩。说完了,娘就掏出一个红包来,往女孩手里塞,女孩就看二娃,二娃点点头,又摇摇头。女孩就一直看二娃。娘也不管,就硬往女孩手里塞。鼓鼓的,估计是不少,看来是早包好了的。
只住了三天,他说单位忙,得走。娘说再住几天吧,说完了,看她。她看看窗外,又看他。
他谁也不看,想了一会儿,还是说得走。
爹说横竖定个日子,再捎个话,家里好准备着。娘也说,是哩,是哩,喜红家的孩子都上小学了。
他没说啥,想了一会儿,扭过头来说,行。
树上的喜鹊叫了一声,她看了一眼爹,又看了一眼娘。她没看他,看那喜鹊挺了尾巴从树头上一挺一挺地飞走了。
走在路上,他说这村子,就是个这……难为你了。
她说你娘你爹真好!
他说那个红包你拿着吧,来一趟我们这村子不容易。
她说红包还你,那是你妈给你媳妇的。
他说就算另外给你加的吧。住在这里几天,不容易。
她说我们村也是个这,要不我不会做这事。你妈真是……挺好。红包,是你妈给你媳妇的,咱们的事,就按咱们定好的价。红包还给你,你再给你妈就行了。
你拿着吧,就算小费吧。
她说这小费多了些。
……
走了好远,他回过头看。那梁已经挡住了村子。她也回过头看,是来时的那个样子。
他们让你定日子。她说。
定啥日子?好几年了他们一直催一直催,我今年是让他们做一个梦而已。谢谢你,跟我配合得挺好,谢谢。咱们的关系,到此结束。回去了,就不再联系。
我倒是希望你能给他们定个日子,那样他们会很高兴。
让他们做个梦而已,我现在只能让他们做个梦而已,拖一天算一天吧。
其实我……我觉得我还能跟你配合一次,给他们……不,让他们的梦一直延续……
不是……我们这家穷的……我也没挣多少,我不能总租个对象让他们做梦吧?
不,我是说……她又回头看了看,树也看不到了。我是说,这村子挺好,你爹你妈也挺好……
他不知道听清了她的话没有,一只喜鹊从后边飞过来,且叫了一声,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抬起头,那只喜鹊又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