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喜欢一个词牌名:声声慢。
宋代词人蒋捷有一首《声声慢》,一共用了十多个“声”字: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词人以秋声写出了自己的心声——思念亲人故友,故人不在,思念中恍惚错把“檐铃声”当成故人腰间佩玉声;未熄的灯火处,又传来邻家的捣衣声,“砧声”入耳,勾起对亲人的思念。
时值秋日,北雁南飞,“雁声”悲切,横空而过,引起了词人对故国的怀念。“雨声、风声、更声、檐铃声、彩角声、笳声、砧声、蛩声、雁声”,秋夜漫漫难挨,直至曙光渐现,凄凉秋声,声声入耳,层层紧逼,特别是征乱之声“彩角声”“笳声”刺耳惊心,亡国之痛无处诉说。
女词人李清照也有一首《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词人独自苦苦地寻寻觅觅,但究竟在寻觅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楚。周围依旧冷冷清清,怎不让人凄惨悲戚。此情此景,一个“愁”字怎么能说尽呢?
二
而对于我,“声声慢”里,有着故乡温暖的记忆。
农家出生,自小在农村长大。记忆中,乡下的生活总是慢的。吆喝声,鸡鸣狗吠声,邻里互助声,声声入耳。
“卖冰棍啰——”
“磨剪刀嘞,戗菜刀——”
“破铜破铁、胶皮鞋底换糖喽——”
……
乡下“原声态”中,有春声,也有夏声;有秋声,也有冬声;有植物的声音,也有动物的声音。常常萦绕耳边的,还有邻里间的互助声。
我家毗邻的,是五公家。五公早早去世,只剩下五太一人独居。“远亲不如近邻”,因了父母平时的照顾,五太对我们家也是关照有加。老天爷的喜怒哀乐都逃不过五太的眼睛。每当天上有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雨丝飘落,她都会抬起头,朝我家的窗口喊道:
“阿鲁媳妇,下雨嘞!”
这是五太在提醒我母亲,赶紧收进晾于窗外的衣物。上世纪八十年代,五太神清气朗,喊声响亮,语速不快不慢。
“阿鲁——媳妇,下雨——嘞!”这还是五太在提醒我母亲。只是进入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她的精神已不如先前,语速也减慢了一些。但这并不影响她提醒的效果。
“阿——鲁——媳——妇,下——雨——嘞!”这依然是五太在提醒我母亲,一如既往。只是五太的老态日渐明显,故而喊声略微弱了一点,语速又放慢了一些,但这同样不影响她提醒的效果。
那一声声热诚善良的提醒一直持续了许多年,直到有一天,五太的呼吸连同她的关照画上了永远的休止符。
每次回到老家,我的耳边就好像会响起五太的关照声,犹如点点滴滴的甘露注入我的心灵。
三
“声声慢”里,有着父母的牵挂和体贴。
开始学走路了——听过多少句“慢点”?记不得,想不起。明明父母已经用双手紧拽着了,却还是会忍不住说出那句“慢点”,好像不这样说,孩儿就会跌倒一样。
跌倒了——又是一阵唠叨,“叫你慢一点慢一点,就是不听!”“路要慢慢走,知道吗?”“乖,听话,慢慢走。”
学吃饭了——刚拿起筷子,一声“慢点,别扎着嘴”应景而出;端着碗,又一句“慢点,别烫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等饭食进口,“慢点,慢慢吃啊,没人跟你抢呢。”
学写字、学读书了——耳提面命教诲的,总是那几句,“慢点写,把字写端正了。”“慢点读,先把书读厚了,再把书读薄了。”
该谈婚论嫁了——心中那个急呀愁呀,却还是安慰说,“慢慢来,这事急不得,总会有一个人等着你,缘分还没到呢。”
及至后来,恋爱了,结婚了,生子了,但父母的关爱,从未稍减。贯穿生命的每个过程,都会听见那一声声“慢点慢点”的提醒和叮咛,那声声“慢”里,蕴含着深情无限,饱含着几多挂牵。
“慢”,是生命的另一种王道。这是父母告诉我们的,也是我们的生活经验。从哲学的角度看,许多时候、许多事情都一再证明:速度快,不一定办事效率高,欲速往往不达,慢工才会出细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