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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大同与万里茶道

宋志强

  由晋商开拓并主导、沿线商民共同参与运转的中俄万里茶道,从17世纪至20世纪初持续兴盛,成为继丝绸之路后,沟通欧亚大陆的又一条国际商路。在万里茶道的形成和历史变迁过程中,作为晋商原始资本积累地、万里茶道必经之地和重要商埠,大同占据着独特而又重要的地位。晋商得益于明初“开中法”的崛起阶段、明中后期“蒙汉互市”的壮大发展阶段和清初“中俄条约”签署后的鼎盛阶段,这些都与明清大同镇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大同见证了晋商由盐商、粮商到茶商的发展轨迹,以及称雄商界500余载的发迹史。

  明长城沿线大体上与农、牧区自然分界线相吻合,农、牧区之间本没有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这种地理环境既利于不同民族之间互补交往,也容易产生对峙摩擦。以农立国的明王朝,不仅无力控制北部辽阔草原,而且不得不随时应对蒙古骑兵南下劫掠。因此,“高筑墙”就成了明王朝贯行始终的基本国策。历久不断的“高筑墙”,致使人、财、物向北部九边防御线源源不断地集结,客观上促进了北方蒙汉交界地区的开发,缩小了南北经济的差距。“九边如大同,其繁华富庶不下江南,而妇女之美丽,什物之精好,皆边寨之所无者”。同时,“高筑墙”并没有真正中断蒙汉间的交往,或冲突,或朝贡,或马市,最后以“汉达兼利”的互市贸易方式结束。居于河东盐区、粮棉区和大同镇军事消费区、蒙汉贸易区之间的晋商,占尽政策和地缘优势,集粮商、盐商、茶商于一身,在开中制的实施、蒙汉互市贸易过程中,兴起于商界,继而成为开拓万里茶道的主力军。

  (一)

  中国古代以农立国,盐是国家财政的大宗,且关系国计民生,历来都是官府专营。但随着人口的增加和市场的扩大,官府把食盐贸易完全垄断在自己手里日益变得不可能。因此,宋代以来就有放开国家垄断,允许指定的官商进行经营的议论。明政府为解决“九边”八十多万驻军的粮饷供给,实施了军屯、民运粮制度。鉴于军需边粮的日益增加和运输困难,明洪武三年(1370),山西行省上书言:“大同粮储,自陵县长芦运至太和岭,路远费重。若令商人于大同仓入米一石,太原仓入米一石三斗者,给淮盐一引,引二百斤,商人鬻毕,即以原给引目赴所在官司缴之,如此则转输之费省,而边储充”。明太祖朱元璋同意了这个召商输粮而与之盐引的“开中”之法。“盐法边计,相辅而行”,这个最早于大同镇推行的开中制一出,立收“转运费省而边储充的效果”。其后,九边各镇“多招商中盐以为边储”。开中制在大同镇的实施,几乎贯彻整个明代。

  隆庆五年(1571),明穆宗封俺答汗为“顺义王”,结束了双方数十年的封闭对抗状态,大同镇边进入了相对和平时期。作为“隆庆和议”的主要内容之一,明政府在大同等镇边重开马市,结束了明蒙近两百年的朝贡贸易制度,大同地区的蒙汉贸易合法化、制度化和长期化,开启明蒙政治经济关系新局面。大同镇边出现了“军民乐业,即唐虞之世”的安宁景象。

  “纳粮中盐”主要集中在九边,山西镇、大同镇是首先实行这一制度的边镇,宣、大二镇又是纳粮数额最多的边镇,以“极临边境”的优势,开中法一实施,山西商人便捷足先登,纷纷进入北方边镇市场,成就了一大批边商,边商又多为晋商。占据河东盐区、粮棉区的地理优势,山西商人集粮、盐商于一身,在开中制的实施过程中,攫取了第一桶金,并兴起于商界。

  随着弘治年间折色开中的实施,盐商分为仍然靠运粮换盐引的“边商”和在内地用银子换盐引的“内商”。“内商”兴起,边商“式微”,但晋商并没有因此而衰亡。一部分晋商又由边商转内商,举家南下淮浙,并寓籍于两淮地方。如太原阎路楚的祖父和父亲,先纳粮报中于宣大边镇,换取盐引,后“以太原望族贾淮上筴盐”,“举家迁居扬州”。明嘉靖、万历年间,不少山西商人寓居淮盐集散之地扬州,从事淮盐买卖,从中牟取利润。蒲州人王瑶,襄陵(今襄汾)人乔承统和高邦佐,洪洞人杨义,大同人李承式等,都是有史可查的在扬州发家致富的晋商及其后裔。据乾隆、同治《两淮盐法志》以及地方文献资料中记录有李承式、 高邦佐等众多在扬州的山西商人及其子弟。这些山西商人及其步入仕途的子弟,均与淮盐经营有关。

  另一部分晋商及时地由盐业转向与北部少数民族的多元化贸易,特别是隆庆和议为这部分晋商又提供了一个新机遇。“马市既开,官商云集,银货星罗”,为了开好马市,官方“广召四方商贩使之自相贸易”,“缎布买自江南。皮张易之湖广。”大同不仅是小商小贩的求生之地,也成为晋商大贾的云集之所。于是,山西商人们的目光不再局限于两淮盐区竞争激烈的市场,逐渐在自己原本就十分熟悉的沿边广大地区开辟了丝织、布匹、盐铁、粮食等行业的广阔市场。

  隆庆和议之后,大同镇北边“战斗之民,转而趋南,烽燹之场变而殖禾黍”。同时,成为江南与蒙古区域交易市场的中间的大同镇,商业繁荣,市场扩大,为晋商大显身手提供了历史舞台。加之蒙古区域庞大的市场需求,成就了一批巨商富贾,“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晋商在“开中制”“互市”等政策的推动下,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为日后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商帮,纵横天下、称雄商界五百余年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明代大同作为大同镇的镇城,同时也是大同府的府城,一直担当着晋北区域中心的功能。清统一北方长城内外后,边镇变腹里,占有重要军事防御地位的大同,逐步演化为晋冀蒙交界区域重要商埠。正是由于有大同贡道和大同马市的存在,才使得明代后期大同商贸繁盛、客商云集,也使得晋商在明朝后期和清朝前期,通过大同打开了对蒙古、俄罗斯的北路通道,从而打开了一条国际贸易大通道——万里茶道。作为通往“西口”或“东口”间重要的集散中心,在 17 世纪初至 20 世纪中叶 300 多年间,大同成为“万里茶道”的重要枢纽性节点城市。

  (二)

  处于桑干河中上游的大同地区,有着深厚的黄土堆积和充足的日照,却又苦寒的气候,使得历史上农耕、驻牧两种经营方式曾经反复交替。只是到了明代,军屯导致长城边墙内的大面积耕垦,出现以卫、所、城、堡为代表的新城址与聚落,才使得农业经营方式被稳定下来,再也没有逆转为以放牧经营为主要方式的生态环境。“明代的卫所在多数情况下是一种军事性质的地理单位,而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军事组织”。正因如此,清初,明朝的卫所制度并未马上废除,而是作为同州县类似的地方管辖单位大约存在了80多年。随着大同镇长城沿线军事城堡职能的消失,先是裁撤合并卫所。后在雍正三年(1725),将天镇卫、阳高卫改为天镇县、阳高县;左云卫改为左云县。在这期间,卫所内部“民化”、辖地“行政化”的过程加速。最终卫所转变成县域中心,屯堡裁撤、消亡或变为乡堡。明代大同镇边的卫所、屯堡逐步转变为市镇、乡村聚落,具有行政职能的城镇蔚然兴起,农业生产、市镇经济随之得到发展,并为日后成长为商业重镇奠定了基础。明时大同是抵御蒙古部族袭扰的军事重镇,虽一直硝烟不断,但边墙两边蒙汉交往始终以各种方式进行着,或朝贡,或私市,或互市。入清之后,凭借安定的社会环境,特别是有利的地理位置和便利交通,在继承明大同军镇繁华富庶的基础上,逐渐发展成为区域性商贸中心。

  清前期,延续沿边明蒙汉互市的商业贸易轨迹,汉族商人向北不断深入蒙、俄乃至欧洲,北路贸易异常活跃。清廷即在山西杀虎口、山西归化城、直隶张家口、直隶多伦诺尔这四个北方重要商路的必经之地设置榷关,征收商品通过税。

  杀虎口是清初第一批设立的榷关,杀虎口还是山西境内的第一个榷关。乾隆二十九年(1774),山西巡抚和其衷奏请开宁鲁口以通商旅,以便民生。“由宁鲁口出入计至左云县仅止五十三里,路极平坦,车辆可通,朝往夕还,于商民甚为便易”,于是在左云县属宁鲁口添设税口,税务仍由杀虎口监督派人征收。乾隆五十八年(1793),“开山西得胜口,归杀虎口监督稽征”,经由大同府出得胜口,道路平坦,车辆可通行,比经由宁鲁口或杀虎口至丰镇发卖,路途近了许多。

  康熙二十八年(1689)的中俄《尼布楚条约》开启了中俄万里茶道的序幕,雍正六年(1728)的《恰克图条约》正式开辟中俄互市,到乾隆二十四年(1759),进驻买卖城与俄商贸易的山西商人已经达到140多家,迎来了晋商万里茶道的成熟期。“万里茶道”南起福建五夷山等产茶区,顺长江,逆汉水,过黄河,穿山西北上后,货分两路,一路走西口(今山西杀虎口),一路走东口(今河北张家口),往北入归化(今内蒙古呼和浩特),继而北上库伦(今蒙古国乌兰巴托),最后到达贸易重镇——恰克图,从这里转口销往俄罗斯,继而西至欧州。

  大同位于西口和东口的交叉点上,往来“各货多在大同府城聚集”,“马帮、驼帮终年不绝”,货物在这里仓储、分装、打包后,再往西口或东口榷关。仅大同城内的钱铺“竟达三百四十余家”,还有外地驻同会馆即广东会馆、八旗会馆、榆次会馆、湖南会馆四处,各大商帮云集于此。“南关(南门外)住户、商店栉比鳞次,有很多制茶作坊。”

  大同古城不仅是“万里茶道”上的一个重要市场,也是车队、驼队、马队北上蒙、俄的人畜休整地、货物集散地。毛口袋是旧时商贾马帮驼队长途贩运的必备工具,俗称“驮子”。清道光《大同县志》载:“(大同城)其匠艺之最众者,尤有毛袄匠、口袋匠十倍于他处。”这些大量生产的毛口袋,是为过大同古城继而北上草原的商队准备的。

  围绕俄蒙市场展开的清代北路贸易,由大同北上主要形成了以下三条相对固定的商路:

  第一条:经大同、张家口、乌兰察布、库伦、恰克图至俄国。这是最为便捷的国际商路,山西商人在福建等地贩运茶叶大都稳定地由这里前往俄国,尤其是恰克图市场兴起之后,这条商道的驼队、马帮运送不绝。

  第二条:经大同、杀虎口、归化城通往乌兰察布、伊克昭、阿拉善、额济纳、库伦、乌里雅苏台、唐努乌梁海、科布多、伊犁、塔尔巴哈台。这是西北方向通往新疆的北商道。

  第三条:经大同、张家口、多伦诺尔,通往漠南锡林郭勒、察哈尔、昭乌达、呼伦贝尔、喀尔喀蒙古、东臣汗部、土谢图汗部。这是一条通往东北方向的商路。

  晋商由大同古城出发经由东口、西口移师北上,开辟了经漠南、漠北并直达俄罗斯中心腹地的茶叶贸易之路,大同成为“万里茶道”重要节点,大同“北方商埠”、贸易中心的地位确立。清代大同城车帮、马帮、驼帮终年不绝,是连接蒙、俄的商品集散地,是“万里茶道”上的重要商埠。

  活跃了两个多世纪的万里茶道,曾经在地球北部镌刻下一条深深的印记。万里茶道是一条商贸、文化、政治、民俗等共生的商道,在历史上发挥了巨大文化交流、文明交融的作用。明代大同镇不仅是九边重镇,还是促进晋商兴起的开中制的最早实施地,同时又是蒙古“入贡”必经之道、蒙汉互市贸易的重要场所。特别是到明朝后期,由于“隆庆议和”后的明蒙互市,大同更是成为了对蒙贸易的集散地和中枢,晋商在此完成了原始积累。清代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后,大同逐渐完成了从北部军事重镇向区域商贸中心的转化,晋商由大同东去张家口、西出杀虎口,进而北上恰克图,至此大同便成为了万里茶道物资流通的中转站和重要商埠。

  (作者系大同市古城保护与修复研究会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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