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那年,学校要学生们都写仿,那时候不叫练习书法就叫写仿,写仿先要描红,描红纸是专门为了练书法而用的一种纸,纸上印着红色的字,你把红色的字一笔一画描黑就是,这是一种很好的练习写字的方法。描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得而知。苏东坡描过没描过?不知道。但现在的孩子们还都在描,文具店现在还有这种纸卖。最初的书法课,且就叫它是书法课吧,都是静静地在那里描红,也就是用毛笔蘸上墨把字填黑。因为学校里上书法课,家里就要准备毛笔和砚,小学生用砚当然最好的是那种铜墨盒,里边放上丝棉,再把研好的墨汁倒进去,丝棉把墨汁都吸附在里面,这样很方便人们把它带在身边,上课的时候把铜墨盒打开使用就行。铜墨盒我后来见过不少,白铜的墨盒当数最好,上边要是再刻上梅花或竹子什么的就显得更雅致一些,但当时我们同学中有铜墨盒的人没几个,一般的都是用手托着个石头砚台去学校,上课写字之前统统先研墨,砚是那种最常见的方形砚或圆砚,砚的一头都会有一个锐角,锐角上有一个小洞,可以把里边用剩下的墨汁倾倒出来,后来我知道它有个专用名词叫作“流”。当年我用的砚没有流,而是个长圆形的老端砚,上边的木盖早就不在了,砚的一头刻着两个瓜和一些藤蔓,我就一直用着这个砚,托着老气横秋的它去学校,把它放在课桌上研墨,一边研着墨一边很羡慕别的同学,他们的砚上都有个锐角的流还有盖子。真正用到铜墨盒还是后来的事,第一次去黄山写生,先就去店里买了个铜墨盒,并在里边放上了丝棉,再把买好的墨汁倒在里边,真是很方便。但我的铜墨盒并不好看,黄亮无比,这让我想念光泽润雅的白铜老墨盒。我知道民国年间姚茫父刻的白铜墨盒是十分好的,见过几个,索价太高,想想也没有什么必要就没买,因为我家里的砚实在是不少,而我现在经常用的还是父亲用过的那方极普通的紫端锅底砚,上边有一个老木盖子,木盖子上刻了一枝梅花,我母亲告诉我那梅花是父亲自己刻的,父亲去世不觉已有五十三年,但这方砚还在我的案头,有时候我会去洗洗它。洗砚是个麻烦事,忽然觉得还是生活在江南的好,比如像我前不久去过的黎里,出门就是那条河,想必洗砚是件方便事,蹲在河边随你怎么洗,忽然就想起古人的一句诗来“洗砚鱼吞墨”,像是还有下一句,记不得了。
因为经常去北京的琉璃厂,有一阵子,是见了砚就买,从端砚到歙砚,从红丝砚到老澄泥砚,但其实都不怎么用,顶多有时候会拿一方砚放在手里看看摸摸,仅此而已。我想现在写字作画的人亲自磨墨的人并不多,“一得阁”做了一件坏事就是让书画家们不再磨墨。那些名品的砚一时都纷纷变了用场,现在去喝茶,动不动就看到老大的好端石放在那里做茶台,这真是一件让人伤心的事。有一次我在湖州朋友处品茶,朋友让我看他那个老大的茶台,上边居然有那么多的“眼”,几乎让人数不过来,像这样的端石起码在清代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一时好不让人伤心。
我家的好砚不少,但都在那里寂寞着,虽然很多,但一般都不用。
再说到描红,有时候我还会找来一张描红纸坐在那里慢慢慢慢认真地描,时光忽然就像是又急速地退了回去,我好像还是当年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