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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尔(小小说)

侯建臣

  一

   “弟尔。”他喊。

  “唔。”它应。

  “弟尔。”他又喊。

  “唔。”这一次,它晃着尾巴,跑过来,身子在他的腿上蹭着。

  “啥事?”它其实没问,它抬起头来看着他,这是它眼睛里问出来的。

  他看看它的眼睛,随即又把目光挪开了。

  “啥事?”这一次它用舌头舔着他的手,它舔他的手也是在问他。

  但他没说话。

  明显的,他是有话要说的。可是他一直没说,只看着院子里的一个地方。

  它也看看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没有他的目光,它知道。

  他又看另一个地方,但随即就把目光移开了。他不知道他应该看哪。

  他的目光其实哪也没看,他的目光停在他的那一句话上。

  它也看他看过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看。它没有看到啥东西。

  它扭过头来看他的眼睛,他的话在他的眼睛里,但是藏在他的眼睛的某一个地方。它不知道他为啥要把那句话藏起来。

  它一直看他的眼睛,他却再没有看它,只就看四周。

  他似乎把院子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看完了,还在看。

  他的目光在院子里所有的地方飘,或者是漂。

  它从没见过他的目光满院子飘,或者是漂。它的心慌慌的。

  好长一段时间了,她只是长久地抱着它,不说话。

  它看见,在她的眼中,有东西在闪。它的心有点疼,就一直舔她的手,把它心底所有的安慰都舔到她的手上。

  二

  这是个大院子。

  有院墙,有大门。

  院墙很高,红砖砌起来的。上面还绕了铁丝网,带刺的。院子外边那只喜鹊的叫声滑滑的,溜溜的,但仍然常被铁丝网上的刺挂破。每听到喜鹊站在更高的树头上骂,它就知道喜鹊的声音又被挂破了。它就忍不住要笑出来。

  大门有门楼,门楼高于院墙。门楼上有横梁和屋顶,上面铺着灰瓦。门的横梁和两边礅上镶着瓷砖。底色是朱红的,上面还嵌着对联,上联是“春风杨柳鸣金屋”,下联是“晴雪梅花照玉堂”,横批是“福地呈祥”。

  院子是他和她的福地,自然也是它的。

  他叫她“弟尔”,她也叫他“弟尔”。

  它是他们的宝,他们后来都把它叫成“弟儿”。

  他叫,弟儿。它就跑过去,他会摸着它的头,一下一下地摸,直摸得它心里舒舒的,忍不住发出小孩子才会发出的声音。

  她叫,弟儿。它则摇着头,屈了腿朝着她挪过去。它看到了她眼里的柔,便趴到她的跟前。她蹲下了,把它搂在怀里。

  那时,院子很大。院子是它的世界,它可以朝着一只麻雀咆哮,也可以对一群蚂蚁发号施令。

  他们给它备了“金屋”,设了高档食盆,还有玩具,还有被褥。当然,它吃得也很讲究,每顿都是他们专门备下的。

  三

  它终于感觉出了异样。

  他和她出出进进,忙着搬运东西。还有一些生面孔,一次次进了院子,又一次次走出去。它看着,本能地想朝着那些生人喊几声,但看看他,再看看她,他们没有任何表情。它就没喊。院子里,一些东西扔出来,也不收拾,像是要被抛弃掉了。有好多东西,曾经是他和她特别喜爱的,然而这时却都到了院子里,且随便扔着。它的心就感觉堵了什么,而它又不知道究竟堵了什么。

  他们不看它,他们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出院子。他们又从院子里进来,再走进屋子。

  它想跟他们说话,话都到嗓子眼儿了,可是他们却忙着自己的事。它就把那话压着,只挤出细细的、低低的几声,连它自己都听不真切。

  “弟儿怎么办?”

  “能有啥办法?只能那样了。”

  “这么多年了,它能受得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咱能不能带着?”

  “肯定不行,它习惯了这院子,住了楼房就不行了。人家不允许,它也受不了。你哪见过楼房养过这么大的狗?”

  ……

  第一次,为它起了争执。

  弟尔的心里乱乱的,不知道为啥。它睁着眼睛,像是看啥,却啥也没看。它的脑子里出现了好多影像。那一夜,弟尔一直蹲着,把天上所有的星星蹲成了眼睛。

  四

  弟尔是被从那一栋楼房前拉走的。

  他说,弟尔去吧。那里也挺好。他们会对你好。这一次,他又把它叫成了“弟尔”。

  弟尔看着他。弟尔不相信啥的样子,一直看着他。他摸摸弟尔,见弟尔看他,就把目光移开了。

  我们会去看你……他的话涩涩的,让弟尔的心也莫名就涩涩的。

  他让它上了车,它以为他也会上车,却听到门磕上的声音。它朝车窗外看,却只看见他的背影,朝了一个地方走了。

  这车是陌生的味道,这人似乎有些熟悉,却也是那种曾经在那院子里感觉到过的味道。

  它朝着窗外一直看,它扭过头去一直看那影子。他一直没有回头,却是转过一片树影就不见了。

  它没有见到她的影子。它以为她就在那栋楼的门后边,会在突然间走出来朝着它喊:弟儿,弟儿……然而没有,它只看到一片废报纸被风吹着,发出了沙沙沙沙的声音。

  是几天以后,它出现在了这栋楼前。是她先看到它的,它发出了“呀”的惊叫,且朝着她跑了过来。“你是弟儿?”它舔了舔她的手。“你真的是弟儿?”它的嗓子眼里发出了以前常发出的撒娇的声音。她朝着楼上喊他,她说你快来看,谁来了!

  它朝着她喊的声音的方向看,它还看她。

  他出来的时候,眼睛里闪出了惊喜的光,但就那么一下,就隐去了。他说:你怎么……他要摸它的头,当它伸出舌头来要舔他的时候,他却把手拿开了。

  他扭过头的时候,说了一句啥话。然后掏出了电话。

  它是从好远的地方跑来的。

  那天走的时候,它记着走过的路,记着那些树、那些河和沟。它记着经过的羊群的味道,还有一个又一个风口。

  凭着记忆,它躲避着人群,躲避着其他狗的袭击,终于到了这里。感觉到这里有它熟悉的味道,它的脑子里出现了短暂的晕眩。

  五

  它又被牵上了车。

  车门关上的时候,它明白了。

  她已经离开了,走时抹了抹眼睛。

  他把它弄上车,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车门挡住了它,也隔开了它和这里的一切。

  绝望,就是这时候涌上它的心头的。

  “他们真的不要我了。”它对自己说。它的话,是用两行泪说出来的。

  车子走了多长时间,车子走到了哪里,它不知道。它已经懒得再去记这些了。

  半路上,是怕它尿在车上或者拉在车上,开车的人把它弄下来。

  是在那人没有注意的时候,它挣开了他,朝着路边的一棵树撞去。

  在那一刻,它又听到了“弟儿”“弟儿”的声音。是他在喊它,又像是她在喊它。它嘴咧了咧,像是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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