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肯定是听到了说话的声音,低低的,密密的。
贴着黑暗的墙壁,或者,黑暗就是那些话织起来的,所有的话纠结在一起,就是墙了。
是这家的奶奶和别家的奶奶拉陈芝麻旧谷子?是这家的母亲和别家的母亲说孩子们的窘事?是二三闺蜜说那甜甜涩涩的心事?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也或者,就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盯着墙角、苍蝇、一束光、行走的钟表……“牙牙”自语,没有谁能听懂他(或者她)在说啥,但他(或者她)终是在说啥。似乎是,远处的一片花开了,一缕烟掠过了树梢,一朵云缀在天的衣襟之上,一只鸟粘在五线谱上忘了鸣叫。
它们,都在听这天籁之音?
二
睁开眼睛,那声音真切了:扑唰……扑唰……扑唰唰……
雨声,在外边晃动。窗帘忠于职守,但阻拦不住声音流动着的力量。恰如时间,阻挡不了河流。
是昨天的雨延伸到了今天?还是今天是昨天的延续?
终是睡不着了,看表,已经是六点二十五分。起床穿衣,推门走出宾馆,湿气与凉气扑面而来。
梦便远了。
宾馆的顶上,是看风景的地方,爬着楼梯上去,眼里是迷蒙的雨线,听到的是鼓乐、弦乐、声乐,在时间里渗透。下雨的天气,一切都是乐器,随便敲打,便是交响。站在雨中,人便也是乐器,或者干脆就是一个音符。
天空此时是一个暗色的音棚,天地间所有的存在,都在鸣响。一束线从高处落下,旁边是另一束,若干束线并在一起落下,便成了幕。那幕朝着四面旋转,便成了立体的交响,天地便也成了交响。
望远处,是音乐弹奏出的一条河,还有另一条。
一条河,是黄河;另一条,是关河。
三
黄河是从远处流过来的线,它一直从墚上流下来,从峁上流下来,从黄土堆积的塬上流下来。流着流着,就成了象征,就成了故事。黄河流过了多少沟壑、多少坡梁?黄河流出多少故事?黄河知道,但它不说。
大大小小的河冲着黄河来,是要汇入这条神秘的河流?还是要跟着黄河去见更多的河、更多的水?也或者要去见识那个叫“大海”的地方?
关河也是。它听到了黄河流过的声音,它闻到了黄河挟带着的混合着不同地方泥土的气息,它奔跑着,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它转了好多好多弯后,就来到了这个叫关河口的地方。关河的名字,与关有关,河以关名,关因河设,二者在此成为相互成就的一对。
这河涓涓地流,潺潺地流,哗哗地流,流过了一条沟,又流过另一条沟;流过了一个湾,又流过另一个湾。与另一条河流相聚,或者奔赴另一条河流,与它共存,或者以另外一种方式成就自己。关河,只就流着,一直朝一个既定的方向。
四
“关西形势若崎函,北塞天潢折向南。岩戍飞楼悬壮剑,河翻浪雪点幽潭。花飘蝶影惊鱼穴,风送涛声破鸟庵。相接云峰传八阵,筹边人至把兵谈。”这是从古代传下来的吟诵之声,那个叫卢承业的人站在此处,耳朵、眼睛该是应接不暇的。他是不是也是在一个阴雨天来到了这里,看着眼前的黄河和关河,听着涛声、风声和树叶落地的声音,让情感在绵绵的雨乐里发酵,酿出这被充满乡土味道的北方口音朗诵了几十年、几百年,然后是——几千年的绝唱。
关河,既是偏关之河,又是把河关起来的关。
那北岸的高处,高大的墩台俯瞰着河与河的交汇口,便有一双两双三双四双眼睛都盯着那河口。有另一个墩子,窝在离河口不远的对岸,中间一座桥是它们搭起来的手,作出一个典型的“关”的姿势。
关河流入黄河,是山让开了道,那山便成绝壁。两壁夹着一河,是恭让,也是送别。坚硬的石头,在此地直立,且露出斑驳的纹理,让两河之水看到了坚硬之下的斑斓与不舍。
五
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天地间仍然是不绝如缕的线谱。
披了雨衣与潘君沿壁而下,雨打杂草,雨打树叶,雨打碎果,雨打艳花,那草那叶那果那花,拥着一条并不算齐整的石板小径,向着河的方向一直绕下去,像是要走到地的深处,像是要走到水的深处,更像是要走到时间和历史的深处。
且雨打日子里的一切记忆,我们成了雨滴或者声音,也或者一抹行走的记忆。
河之一隅,是古典的村落。房屋古朴,巷幽街窄,一墙一屋,一砖一瓦,一道破旧了还没来及修或者压根不再准备修缮的篱笆,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留在这里。行在其中,木格的窗户、檐上的旧草、墙体的老字、壁下的苔藓,它们无言,却真的留下了什么。
一只灰底白斑的老狗,蹴在一个高大却不再完整的大门之下,是在看雨,或者看天,间或看一眼走过的我们,便眯了眼睛,把头枕在两爪之间,不再动弹,已然把这村、这雨、这远来的客人当成它梦里的幻影。
我们也倏然变小,越来越小,慢镜头般进入它的梦里,再就走不出来,成为贸然的闯入者或者穿越者。
六
桥是五孔还是七孔,新的。听说旧过,听说比现在还坚固,是防水,也是防人。
是若干年前,那水的对岸,有另一群人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却又总要下到河上,找一个可以穿越的地方,到这水的这一边,谋一些活下去的物质,比如粮食、铁器,比如茶叶,等等。而这河的入口,便是通道。进了这河道,便有若干条道可以进入关内,便有好多个坡可以爬上这边的土地、田野、村庄,于是那桥便成了一道墙。这边的人就在两边的高处筑起了墩台、墙体,日夜防守,成为长城的一部分。志载,宣德九年明官兵跨河修筑了一座三孔石桥,桥上修有重楼,将关河与黄河的交汇处横断隔开。成化二年,又从老牛湾沿黄河东岸修筑黄河边墙,长城过东西向的关河口峡谷时,墙体从河北侧的陡坡跳下幽深的河谷,然后又爬上河道南侧的陡坡,长城墙体在关河峡谷呈“V”字形,严密封锁着这道河谷。在修筑长城墙体的同时,在关河与黄河交汇处的河畔上,修筑了一座雄伟的墩台,镇守河道,严防船只通过关河进入偏关境内。在关河北侧的黄河崖畔上,也修筑了高大的烽墩,犹如望河的兵士,与河谷里的墩台遥相呼应。
现在的桥,只是让人看风景的。桥的这边,是关河口村高高低低的房屋;桥的那边,有船系在岸边,等待着悠闲的游人。“你站在高处看桥,桥也在河中看你。河水装饰了你的眼睛,你装饰了周围一切的梦。”那几孔,是几只眼睛,看着从偏关流过来的水流拐过一个360度的弯,拥着挤着来了。又看着它们簇拥着,去见另一些水,去见一条更大的河流,去完成它们从此以后的开始。
远处有个平鲁县,平鲁县有个野狐沟,野狐沟及其下游鸭子坪村的吕洪沟,生长着一眼又一眼泉,这一眼又一眼叫冒花或者别的什么名字的大大小小的泉水聚到一起,流经老营堡,流经偏头城,把水声和涛声留在身后,留在史学家顾祖禹的《读书方舆纪要》里(“关河在县北百十里。源于朔州界,流经偏头关,西北入黄河。”),最后汇入从西边流下来的黄河。
桥的那边,仍有人家用朱红的对联,与当下连通:“平安如意千日好,人顺家和万事兴”,这是普通的至理,也是人间的大愿。而那一方大“福”,终就暖了这天地间所有的冷与无奈。
七
这村,想是与这防守有关。这村民,想是与当年驻守之官兵有关。
远来的官兵,日夜与这里的河厮守,与这里的风雨相伴,冷月清霜,让梦寂寞而难耐,便有女子坐了驴车马车或者步行着来到这里,便有房子成了一个一个家,便有婴儿的哭声在某一个黄昏、某一个黎明、某一个雨天、某一个雪季响起。于是这里便有了人间烟火,有了世态人情。
有不安岁月,也有息战时光。在相对和平时期,关河口的军事要冲就演变成为商贸要冲,似乎成为一个批发市场,偏关境内的汉人从此购换上草原民族生产的货物,回到偏关县城进行零售,周边百姓纷纷到县城里购买,于是就形成了商贩辐辏的局面。曾经的关河口村,村边就是码头,村内有许多商铺,茶叶、小米、铁器、马匹、皮毛、奶制品在这里得到互换,也让这里的河面上出现桨声帆影,号子声声,鼎沸的人声和熙攘的车马,给这里的某一段岁月留下值得回味的画面。
如今,那石窑石墙、门券铁环、幽深的石径小巷,人迹渐少,话语渐稀,却有一对又一对麻雀把这里的生命不断延续。
八
我与潘君,行在雨中。
不知道是若干年前的雨下在此时此地,还是我们走进了若干年前。
恍然之间,那桥上有兵执长枪而立,那村中有男女相问饭否,那屋里有小孩打闹的声音阵阵传出,那对岸有披着羊皮的宽脸膛男人朝这边窥望。
雨声依旧,是天地间永恒的乐章。人间,已是另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