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忙,秋忙!
忙完田地里的忙场院上的,外头忙完了赶紧忙家里头的。谷黍都碾完,颗粒入了仓。山药蛋起回了家,个头大的没受伤的进了窨子,小的碎的还有让刨伤的山药蛋也还不少,足够十几或者几十蛇皮袋子。这些碎山药蛋、有伤的山药蛋都留出来,还有大用项,用磨擦子磨碎了,打澄出白生生的山药粉子。腊月正月压粉条蒸点饳,离不开山药粉子。这东西大名儿叫土豆淀粉,村里人不叫淀粉,就叫山药粉子。想吃粉条子、粉圪垯,想吃点饳,就得有山药粉子,想弄到好的山药粉子,就得磨山药。
如今要说磨山药,比以前简单多了。大桶大槽里把山药蛋洗出来,准备好大缸大瓮大铁桶。约好加工的人,拉机器上门,一开机器,三两个钟头就搞定。剩下就是自己慢慢打澄。可二三十年前的磨山药没这么轻松,那是真的一家人下手,实打实地,一个山药蛋一个山药蛋地磨,费人哩。
腌菜和磨山药差不多就前脚后脚的事情。大缸大缸地腌菜,大缸大缸地打澄山药粉子。开始磨山药是在白露秋分的节令,天已显凉。那个年代一家子人口多,四五个甚或六七个孩子的家庭也不稀见。磨山药,是全家人的事情,全家总动员一齐下手,就是分工有所不同。男人们和男孩子负责洗山药蛋,大桶大铁铲搅拌,得大力气。女人们和女孩子们负责磨,一人一个大盆,一副磨擦子工具。磨擦子是一块硬铁皮,是把一个铁罐头钵子拆开,磨光边缘,上头用钉子钉出密密麻麻的小孔儿。另一面就是一排一排尖尖的铁碴子,粗糙挂手,一不小心就会划破手指手掌,人们把这铁尖尖叫“眼皮子”。磨山药,就是把山药蛋摁在这上面,一下一下地磨成浆。
孩子们上学的时候,主妇们只能自己一个人磨,男人给打打下手,速度慢,不咋见功。孩子们过礼拜时,就搞大突击,孩子们大了都不吃闲饭,人多力量大。一前晌,一后晌,再捎带一晚上,差不多就搞定了。我们家当年就是这样子。母亲一个盆,大姐二姐还有妹妹也是一人一个盆,呲嚓呲嚓地磨,不停地磨,磨得脑门儿上鼻梁上全是汗,磨得腰酸脖子困胳膊疼。山药浆水有锈了,母亲和姐姐妹妹的手掌心指甲缝儿让浆水浸得好多红呲呲的纹纹道道,蚀得会有点疼,还可难洗了,好几天后也洗不掉。
我也会拿上个盆子磨,不过一会儿就得去干别的,比如,给她们往过提山药蛋,她们的盆满了我给倒,倒在一个大的容器里头。完了还得去攥山药圪渣子。
粉条子好吃,山药粉子可不好做哩。磨好的山药浆,得过好几道工序才行。大盆上架个抿面床子,铺上笼布,用大碗把山药浆舀到笼布上,四个角提起包好,狠劲儿地挤压,上下左右反复地挤压,直到光剩渣子。渣子抟成圆圪蛋,一排一排晾到小房顶上、鸡窝顶上、窨棚顶上,等干了后,冬天出猪食出羊食出鸡食。不晾干就捂馊了捂酸了,好端端的东西浪费了,不能用了。实际上,这些渣子如果舀上几碗,少和点莜面,拍成鞋底子形状的片片,码笼屉里蒸出来,蘸烂腌菜水,滴几滴胡油,也可好吃了。中午剩下的,两面少抹点盐,上炙床子烤得皮子焦黄,蘸烂腌菜水,几滴胡油,更好吃。现在要是再吃一回这东西,不知道好吃不好吃了。不过这又等于白说,如今想吃到这个也难了!
攥完渣子后,盆里的水变稀了,更红了。上头是水,底下澄出白白的山药粉子。把这些水搅匀,一齐倒进一个个大缸大瓮里,澄上半天,然后要把上头的红水一盆一盒舀出去,直到见了粉子底。这些红水不去掉,粉子就会“锈”,不白了。
大缸里的红水舀完,要续上清水,一桶桶地往里倒,倒到多半缸就行。男人们和男孩子们该上手了,缸里杵一根棍子,狠狠地搅哇,搅得腰困胳膊肩膀疼,搅得龇牙咧嘴,一直搅到棍子头触到缸底,下头的粉子全搅起来才行。搅完一缸再搅下一缸、下下一缸,一缸也不剩。停下手中的棍子,头是闷的,眼是晕的,看一眼缸里头旋转的水涡儿,更晕了。好几个钟头后,等粉子沉淀了,再把红水舀出去,添清水,搅,澄,再舀红水,最少也得三四个过儿后,水差不多不红了。把水舀出去,粉子留底下。这时候的院子到处是红水,我爹说,咱就像那“洪湖赤卫队”。
接下来,粉子该出缸了。几个白面布袋子拆了,缝接成一张正方形大篷布。用铲子把山药粉子铲到布上,布的四个角挽起来,兜住一大包山药粉子,挂在一根粗横木上,控水,多会儿控得不滴水了,就能上炕了。炕上铺几张牛皮纸,炕上是油布的人家也有啥也不铺直接就摊开晾晒的。这晾晒也得好几天,正房,窗外的日头照着,炕也烧得热热的,用小木耙子耙着翻晾着,粉子干得就更快。干了的粉子并不全是面面,还有小颗颗在里头。有的人家直接装袋子,等吃的时候再细罗,勤快人家在装袋前就罗一下,吃的时候就省得再麻烦了。
干透了的山药粉子,瓷盈盈的白,抓在手里绵绵的滑滑的,一攥还咯吱咯吱地响,响得人心里怪怪的,很舒坦。
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幸福不会从天降,美好生活等不来。这老歌里头唱的,正是我们的祖辈日日年年做的。从一堆小的碎的、刨坏了的山药蛋,到细腻如白雪的山药粉子,这其中需要花多少人工、多长时间,经过多少个工序、多少次的重复!而我们的祖辈父辈就这样不厌其烦地坚持着,坚守着,循环着。
用机器上门给磨山药时,这已经不是磨(mó)山药,而是磨(mò)山药了。用机械虽省不少力气,可这一气打澄、晾晒仍是很麻烦。后来有的地方出现了可移动的磨山药简易生产线,洗、磨、澄一条龙,最后能直接取粉子。不过也有人干脆把山药蛋送到了淀粉加工厂,付加工费,换回标准袋装的山药粉子。可人们尽说这粉子比起自家做的差远了。
母亲说:唉,有奈没奈,瓜皮当菜。这粉子,压粉去,还能凑乎,蒸点饳,好赖也蒸不成。要么,咋也是妈老了,不怨人家粉子的过。
现在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了。母亲不可能再招呼着一家人磨山药、打澄山药粉子啦。我们,我们的孩子们,应该也没什么体验的机会啦。
村庄里的日子在漫长的时光中延续着,变迁着,不少风物逐渐被一些科技东西淘汰,慢慢随风飘远,可它们的影子仍依稀可见。它们远去的背影总会激起我们心头上的某一丝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