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净了。
玻璃,净了。
喜鹊登在枝上,一个仰首,一个俯身,高歌,或是低语。天上和地下,似有它们想要看到的东西,便就一直看,一直看,把它们自己看成了造型,还在看。枝是梅花枝,有星星点点的梅,已不再是傲霜的样子。感觉是轻松动着的,似是随了那仰首的,朝下动着;又似随了那俯身的,向上动着。细看,却是一直静着,配了那喜鹊格外分明的黑白,扎着根,又要向某一个方向飘动。喜鹊,似乎总喜欢登梅,反正在中国民间的许多画里,喜鹊总是与梅花相配,也是取了“喜上眉(梅)梢”之意。那梅不是董寿平的梅,也不是关山月的梅,那梅是民间的梅,是老百姓的梅。那喜鹊,则是在田地间、枝杈间自由飞动的喜鹊,开心随意地落在了梅上。也有牡丹,是开着的了,红的瓣,粉的瓣,浓浓艳艳地拥在一起,把那“富贵”两个字托得高高的,日子也一下子变得富贵起来了。窗户比门面更能让一户人家显得与众不同。
“喜”已上了梅梢,“富贵”的已经开放,接下来就是开开心心地迎春了。
到了年三十的这个时候,墙头上的草随了微风一动,柱子上、横梁上、门楣上那早已褪尽颜色的旧联、老字也开始歘歘地响起来,急切的声音里有什么欲望就都表达了出来。
所有的一切,都是等待的样子了。
等待什么呢?比如风,已经不再是生硬的;比如阳光,是徘徊着的样子;比如萧条已久的榆树枝条,抬起了手指,像要触到什么地方。
春天就在某一个地方,仿佛是,就在某道门的后边。
原来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等着这一年里最后一件事情了。
从屋子里出来,手里端着碗或者盆子,胳膊夹着一沓厚厚的东西。
先是,站在檐下,看着门边,用扫帚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顺了那旧联老字,扫一扫、刮一刮,一层陈旧就随了尘飘到地上。看看差不多了,就用刷子蘸上糨糊,顺着原来的印迹,从上往下刷。接着,从那一沓里抽出两条来,先念一条“爆竹声声辞旧岁”,再念一条“喜迎四季平安福”,觉得不对,就又找,便是“梅花点点迎新春”。按了上下联顺序,小心地贴上去,看看展了,看看掉不下去了,就又贴下一副。当一沓联贴完了,院子也就更鲜更艳了。喜鹊真就叫了起来,是在院子里的树枝上,它们似是从窗花里飞了出来;树也动了起来,是被喜鹊的叫声牵着的。梅花和牡丹摇曳着,风在梅花和牡丹的身边绕着,也变得柔柔的了。
仿佛是,一下子打开了一扇门,春天就出现在眼前了。
原来,是这春联打开了春天的门。春联原来就是春天的钥匙。
每个季节,都该是有门的。是三月、四月或者更晚一些,春天的门就关上了,当然是南方早一些,北方晚一些。春天是要给夏天让路的,也正如夏天要给秋天让路,秋天要给冬天让路一样。
大致是,打开每一个季节的门,总是需要一把钥匙的。一片树叶突然张开,是不是夏天的钥匙?一堆白云从远山后边伸出来,是不是秋天的钥匙?冬天呢,一声寒风的唿哨,该是它的钥匙吧,要不为啥当听到一声绕过枯树枝的唿哨响起,冬天便铺陈在眼前?
春天的门是什么时候打开的呢?是始于一声鸟鸣?是始于一缕阳光?还是那远处隐约响起的雷声?感觉都不是。
一声鸟鸣,又一声鸟鸣,山南山北、河东河西的鸟叫了好久了,门还关得严严实实。
阳光把所有的期待挂在脸上,放到山坡上,放到云彩上,放到所有的冰上,然而,却听不到任何动静。
雷声不相信,它是充满自信的。它曾经赶着雨行走,它曾把吼声变成闪电,但春天的门关得紧紧的,这让雷声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当春联出现在院子里、舞台上、城门口、店铺门上,爆竹醒来了,旺火醒来了,沉睡的香气醒来了。花灯醒来了,年俗醒来了,秧歌醒来了,它们随着春天的门被打开,便呈现出一个全新的春天。
从这时候开始,朝远处看,竟然一下子就看到了那黄色的、聚拢在一起又朝着四面扩散的迎春花。如果站下来静静地听,能听到在这天地之间,隐约响着那个外国人写了许多年、又被许多人弹奏了许多年的《春之声》圆舞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