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府
清初在大同任“山西阳和道”的曹溶,号秋岳,本是浙江嘉兴的饱学才子,平日即下笔千言、出口成章,一生都与诗词相伴,在大同的四五年间,照样是一路行来一路诗,这首有关在大同过年、过正月的词《汉宫春·人日雪》便是其一。先看原作:
汉宫春·人日雪
清·曹溶
金缕新妆,过帖鸡时节,酥酪堆盘。愁人合遇此日,旧腊刚残。天公着意,厌萧条、游戏千般。依约借,并刀剪水,和花飘到栏干。
边地没些梅柳,尽无情山色,飞去漫漫。先生向来闭户,回避征鞍。将裘换酒,踏琼瑶、领略春寒。知只有,同心凤侣,高楼自卷帘看。
《汉宫春》是词牌,本无需多言,但像曹秋岳这样的有心人,似乎选择词牌也有用意,否则一共三个字的词牌名怎么会恰巧就有个“春”字?“人日雪”是词的题目,关于“人日”,明代谢肇淛《五杂俎·天部二》中提到:“岁后八日,一鸡,二猪,三羊,四狗,五牛,六马,七人,八谷。”这是说年后八天,各有专名,第一天为“鸡日”,第七天为“人日”,第八天为“谷日”。至于为什么第七天即正月初七是“人日”,则连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古人也不明白,也有这样的疑惑,后面接着写道:“此虽出东方朔《占书》,然亦俗说,晋以前不甚言也。案晋议郎董勋答问礼,谓之‘俗言’。魏主置百寮,问人日之义,惟魏收知之,以邢子才之博,不能知也。然收但知引董勋言,而不知引方朔《占书》,则固未为真知耳。”因为恰好与大同人较为熟悉的魏收有关,笔者便先引此。专门记录节令和民俗的清人著作中,说得更详细些:“初七日谓之人日。是日天气清明者则人生繁衍。按,东方朔《占书》,岁后八日,一日鸡,二日犬,三日豕,四日羊,五日牛,六日马,七日人,八日谷。其日清明,则所生之物育,阴则灾。”(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人日》)虽然仍是语焉不详,但总算多提供了一点信息:这一天如果“清明”则有利于人口繁衍,如果天阴则有灾。而曹秋岳在大同过的那个正月初七,恰好下雪。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点,诗人的感慨格外多些,于是便有了这首词。
“金缕新妆,过帖鸡时节,酥酪堆盘。”起笔先是背景的描绘:过春节装饰的各种“金缕”依然簇新,初一“鸡日”所贴的鸡还能看到,家中几案上高高堆在盘中的是酥酪之类的各式果品。读词也需心细,这个“酪”字不可轻易放过。须知这是强调大同的地理和风俗,即笔者不止一次点出过的:大同为胡汉交接之地,大同人多染胡风。“愁人合遇此日,旧腊刚残。天公着意,厌萧条、游戏千般。”“愁人”是作者自称,腊月刚刚过去,然而,地处关外的大同,满目依然萧条、荒寒,哪里看得到一丝春意?天公大概也忍受不了这种萧条景象,于是孩子般地游戏起来,于是天空中碎玉飞舞起来。“依约借,并刀剪水,和花飘到栏干。”这句写的是雪景,“依约”在这里应该是“仿佛”的意思,全句是说雪花冰冷如水,纷纷扬扬地飘落到栏干边——这是用飞快的并刀剪出的水花吗?“并刀”是并州(今山西太原一带)出产的刀或剪,唐代时并州出产的刀剪最为锋利,古人在文学作品中很喜欢用“并刀”一词,比如“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唐·杜甫《戏题王宰山水图歌》)“这次第,算人间没个并刀,剪断心上愁痕。”(宋·黄孝迈《湘春夜月》)“诗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来。”(宋·陆游《秋思》)
下半阕依然是先描摹环境。“边地没些梅柳,尽无情山色,飞去漫漫。”说的是大同的春天只有灰蒙蒙一片,既没有红梅,也看不到绿柳。要知道,在明朝及清初人的眼中,大同已是极边之地,而且自然环境十分恶劣。有明代名将王越之诗为证,“百里全无桑柘树,三春那见杏桃花。”(明·王越《雁门纪事》)“先生向来闭户,回避征鞍”是作者的夫子自道,大意是说自己不爱骑马外出。“将裘换酒,踏琼瑶、领略春寒”依然是作者的自画像,“将裘换酒”是要表现豪情,“踏琼瑶、领略春寒”则是写诗人之风雅性情。古人多爱说貂裘换酒,最有名的自然是诗仙李太白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唐·李白《将进酒》)了。但笔者更喜欢放翁的一句,“亦不求作佛,亦不愿封侯,亦不须脱裘去换酒,亦不须卖剑来买牛。”(宋·陆游《醉歌》)直到近人秋瑾依然有诗道,“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秋瑾《对酒》)“貂裘换酒”在后世竟成一词牌,清人多喜用,笔者最偏爱的是邹溶的《自题小象》。最难得的是,秋岳公用在此词更为贴切,因大同天寒确需重裘御寒。“琼瑶”二字本皆指美玉,这里却是雪的别称。有唐宋诗为证,“四郊铺缟素,万室甃琼瑶。”(唐·白居易《西楼喜雪命宴》)“琼瑶欲尽天应惜,更遣清光续残月。”(宋·苏轼《和柳子玉喜雪次韵仍呈述古》)末后一句初看是作者的一种推测,实则是一种期盼,他想象中有同心的知音好友在高楼上卷起珠帘遥望北国……这里的“凤侣”是指好友,唐诗有“驾言寻凤侣,乘欢俯雁池”(唐·高峤《晦日重宴》)。
总之,诗人秋岳公以词的形式记述了自己在边城大同过年尤其正月前几天里的情形,他身处边荒之地,内心思念着远方的同心之友。真可谓“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浮想联翩、心潮澎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