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味今年正月刚看过的秧歌,我竟有些感动。
正月十三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很认真地看了一次秧歌。我用认真一词是认真的。
小城今年一共有17班秧歌队,演出从晚8点拉开序幕,我们一家早早抢定一角好位置,在寒潮和人潮的揪扯中,任肉脚板站硬成木脚板,愣是把这17队秧歌表演从头到尾看遍,待结束时已11点多。
2
北方的男人和北方的天气一样,“假正经”得很,所以他们大都不会戴个大棉帽跟女人、孩子们一样往看秧歌队伍里塞。
他们一般不出去看,或者像我家那位一样为了给女人、孩子做好后勤工作,捎带着看看。
所以你瞧,男人们挤在人群里的,不是肩“扛”手“抱”的,就是择某个建筑台阶,或石墩什么的,站上去远远地瞭。当然他们断不会瞭很久的,除非头上顶着个大胖小子的那位,儿子小嘴嘟囔一再鼓励:“爸爸,坚持!”
我家这三位大小先生今年都坚持得不赖。
3
闹秧歌,重在“闹”。就是要人山人海,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才有感觉。就像鲁迅《社戏》里说的: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都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一望乌黑的全是看秧歌的脑袋。小孩子水汪纯澈的眼里,也扭动着花花绿绿的光,那才叫红火哩。
扭秧歌的,用我们左云的土话讲“扭撒劲”才好看,我觉得“撒劲”一词比“带劲”还闹腾还喜色。
这17班秧歌各具特色。红、粉袄子的婆姨,盘髻子、穿花裙的姑娘,或是挎鼓、甩绸子的小伙们,都鲜色得很。
最让我感觉畅快不已的是包白羊肚手巾、打腰鼓的后生们,在他们起、腾、翻、跃的舞姿里,我竟真正体会到了刘成章《安塞腰鼓》里的惊叹:他们的躯体里竟能爆发出这么奇伟磅礴的能量!观众的心里也生出一面鼓,或一面锣,生起响,生起风……
还有一队突破传统,但也不单纯展现潮流,可以用创新式的怀旧来形容吧。背景音乐是革命歌曲大串烧,如《十送红军》《东方红》等。似把舞台剧搬到大街上,极有情境感。那些穿军装和穿蓝布袄、扎麻花辫的年轻孩子们,或许还不能把其间的真正精髓领悟到、表演到,但新年怀旧,幸福时刻不忘创造幸福的人,这种创意是值得肯定的。
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一队传统秧歌:跑旱船。这一队人马明显都上了年纪,但表演却是很上心上头。尤其是那几位不按规则扭的,提烟锅的媒婆,戴小毡帽的土地主,还有男扮女装的二老板,或者干脆统称为“耍丑的”。
他们时而向观众挤眉弄眼;时而你推我搡、搔首弄姿地争抢风头;时而又回到队伍里扭扭摆摆,动作夸张……就在观众们人心大快、叫好连连,以为要收尾时,他们忽地一连串都“栽”倒在地,其中一人谁都扶不起、拉不走,干脆赖坐在地上,用臀部带动身体,一扭,一挪,一挪,一扭……此时冰冷的大地也扭动起来。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不是意外,而是“剧情预设”呀,悬着的心放下来,一时间掌声笑声达到高潮。
4
是的,不得不向这些民间老艺人们致敬。我觉得称他们为“民间艺术家”也不为过。
秧歌,也许谁都能扭几下,但能扭成他们这般撒劲的,真是难得。
他们已超脱于单纯的表演,已把秧歌扭成一种情怀,扭成一种生活态度。
从西大街头往东大街尾去,约摸三里来的路,年轻人一口气走下来也要大喘气一通,而他们不但扭得轻松自在,且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欢畅,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不敷衍。那感觉淳朴亲切,我想观看表演的异乡人也会产生一种如在故乡过年的感觉。有一种让你和他们一起去引爆大街、扭爆生活的热情与冲动。
热烈啊!醉在其中。那一刻,我把手掌和冷空气都拍红了。
5
这几位年长的民间艺人中,有一位我熟识的王叔,已年近七十。
平日里,他就自备好几身儿秧歌服装和各种道具。经常是白天跑跑出租,晚饭过后,就拉出自己组建的秧歌队,到大广场或者街边扭上一扭。后来秧歌队的队伍越来越庞大,有几次我也加入其中,与他们一起扭到酣畅淋漓。
也许你会说他们这是闲得没事儿干。其实,苦痛烦恼、鸡毛蒜皮都可以揭过,老百姓不就是活着个生活的热乎劲儿吗?
他们那种对生活的热爱,是真的爱。
扭扭捏捏地扭,只是在扭。完全放开自己无遮无掩,由他人说任别人笑,要扭就要扭得随性欢畅,我觉得那就是扭成了自我绽放,扭出了生活的出口,扭出了精气神儿!
人生,难得一洒脱!
6
锣鼓声划破墨色夜空,月影灯影人影里,塞北小城蒸腾着人间烟火气。
沉醉在这喧闹的人间,有那么一刻,我竟又回想到儿时,依稀记得爹用两只箩头,担着我和哥哥去看戏的情景。从南家堡到北六里二里的路,那时却感觉好漫长。满天的星星好像都落在箩头粗糙的圆里,那么多,那么挤,明闪着,又朦胧着。
什么戏?好不好看?真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当物是人非时,在拥挤的繁华中,你还愿意走出家门,只是单纯地想去看一出戏,想去看一场秧歌。如是而已。
我们为什么要呼唤年味儿的回归,要呼吁对非遗传统文化和传统习俗的守护与传承?就像我认真看秧歌的那一刻,可能是被风吹疼了眼,在一团模糊的潮湿与光影里,我看到童年的我在向我招手……
是的,回到最初的自己。我想这就是守护与传承的终极目的吧。
“好!”
在一片喝彩声中,我赶紧擦掉泪,紧紧握住身旁小儿的手……
7
“老旦拖着长腔‘咿咿呀呀’地唱,铁头老生翻筋斗跌进台侧松脂火把的光晕中。迅哥儿嚼着偷摘的罗汉豆……”鲁迅《社戏》里那乌桕树影、婆娑光影、衣袂……二十年后,他方知那夜所见,原是中国人千年的精神皮影。
当锣鼓声歇,焰火燃尽,小城又回到宁静时,这一年,年味儿的味儿,将会弥漫延续到你几年或者几十年后的某一段记忆里。
这便是我们中国老百姓的年味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