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庭院里有一棵梨树,是父亲种下的。春风拂过,梨花如雪,纷纷扬扬,飘落于泥土,这样的情景深藏于我的记忆里。树渐渐长高,梨子熟了的时候,我们便攀爬其上,摘果子吃。父亲总是站在树下仰头观望,每每不忘嘱咐:“梨子甜,虫子也多,得小心些哩!”父亲那时壮实,如一棵巍巍大树,枝干伸展,仿佛能撑起整片天空,甚至遮挡所有风雨。每每我爬上树枝,低头望去,父亲宽厚的身影便如庭院里最坚实的地基一般,稳稳地托住了整个摇晃的世界。
父亲沉默寡言,每日劳作不停,田间地头,锄头挥动如风。我则时常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他肩上的担子沉沉地压着,扁担吱呀作响,汗水顺着黝黑的脊背蜿蜒而下,洇湿了粗布衣衫。他的眼神专注于前方,偶尔也回头瞥向我,却终究不说什么话。
记得一次河水猛涨,淹没了小桥。父亲蹲下身子,背起我一步一步踏入浑黄的急流。我伏在他背上,双腿悬空,感觉父亲的小腿在湍流中微微颤抖,可他依然稳健地向前挪动着脚步。我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汗味——那竟是世间最安稳的气息。水流湍急,父亲却一步一步稳稳踏了过去。我那时年幼,只道父亲便是那水中磐石,后来才懂得,那磐石也是血肉之躯,不过因着背上背负的,才不惜倾尽所有力气,变得坚不可摧。
后来,我离家读书,父亲每次塞钱给我时,粗糙的手掌上青筋凸起如老树根须,将钱递到我手中后,还要再轻轻拍一下我的肩膀。“在外头别饿着肚子,照顾好自己。”父亲轻声嘱咐。我点点头,转身离开,父亲却倚在门框上,目光送我走了很远很远。我偶然回头,见他仍伫立在那里,肩膀微微前倾,如同门框上多出的一个影子,模糊了门槛的界限——原来他早已站成了我人生门楣的一部分。
时光流转,如今梨花又开满了枝头,树下却已是父亲佝偻的身影了。他的腰背弯成了一张犁,曾经健硕的肩胛骨在薄衫下瘦削地耸起,再不复当年渡河时的宽厚。我携子回家探望,孩子顽皮,踮脚伸臂去够枝头的花,父亲颤巍巍地伸手想帮忙。我心中一动,俯下身将孩子举到肩上——在孩子的欢笑声中,我瞥见父亲眼中闪过的微光,映着那熟悉而遥远的神情:正是当年渡河时,我伏在他背上所看不见的,那份深水之下无声的坚忍。
我心头蓦地一热,轻轻唤了一声:“爹……”父亲肩膀微震,缓缓转过身来,沟壑纵横的脸上,霎时间绽开了如梨花般纯粹的笑容。那笑容里埋藏的无数风雨与岁月,终于破土而出,凝结成了此刻枝头最饱满的一朵白花。那曾背我过河的脊梁如今虽已枯瘦如深秋梨树的枝干,却依旧直指天空,将荫蔽默默投向脚下更远的地方——原来父爱从不会凋谢,它只是悄然化作泥土,滋养着树根下新一茬的春天。
多少父亲的肩头,就这样在时光中不知不觉矮了下去;他们以血肉之躯渡我们过河,待我们终于上岸回头,才看见那背影已渐渐融入苍茫水色,化作了另一道守望的堤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