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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色

丁万兵

  麦色入骨,是土地在血脉里缓缓洇染的印记。这颜色,是阳光吻过大地后沉淀的暖金,是生命饱吸了光热后呈现的饱满。它不仅仅是一种介于黄与棕之间的自然暖调,更是一种象征——绿色田野上摇曳的希望,沉甸甸谷粒里蕴藏的光明,劳作汗水里蒸腾的温暖,以及大地对耕耘者无言而深沉的馈赠。它是老农古铜色面庞上的光泽,是孩童奔跑在田埂上健康肌肤的底色,是家园里那堵温暖墙面的宁静,亦是大地母亲最本真的胎记,承载着最朴素的愿景与生生不息的力量。

  拾荒

  那是我七八岁的时候,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家住在城郊接合处,整个生产队每家都是不多的几亩地,且主要用于种植蔬菜供应县城所需,种小麦、玉米的少得可怜的巴掌大薄田,实在不够一大家子人的果腹之需。夏收刚过,还未成家的三个姐姐与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打算去城南十多公里别的生产队的田垄里“拾秋”。出于好奇抑或是好玩儿,我欣欣然尾随其后,二姐几次呵斥让我回家,我当时不知就里,后来才明白,姐姐们是怕让我受了累,被父母知道了责怪。

  太阳毒辣辣悬在头顶,空气中热浪蒸腾。人多且一路闲聊着,倒也没觉得路途的遥远和疲乏。远远就看到麦茬地里,早已聚集了许多像我们一样瘦削的身影,其中不乏穿着明显有别于我们的城里人,我甚至认出了两位城里的同学。

  散落的麦穗是麦色的诱惑,那浅金里藏着填饱肚子的指望。同来的哥哥姐姐们非常默契地立马闭嘴,快速地在其实猎物没剩几颗的干裂土地上行动起来。突然一声呼喝在耳边炸响:“来人了!快跑啊!”人影倏忽散开,如同炸裂的蜂群。不知来的是队干部还是维护治安的民兵或是别的什么人,人群四散惊逃,我也被裹挟其中,心口狂跳如擂鼓,喉咙干得发痛,竟也还记得回头要护住姐姐们。仓皇奔逃间,脚下麦茬绊人,我被狠狠摔了出去,裤子“刺啦”一声撕裂,火辣辣的疼立刻钻心而来。姐姐们一把拽起我,干瘦的臂膀此时竟出奇有力,她们面颊紧绷,眼神里却无半点慌乱,死死攥着那点可怜的麦穗,护着手中的面袋子或由旧衬衣后襟苫着的筐子。

  归途漫长,我拖着擦破的腿,一路跌撞。到家时,好像已经得知了坏消息的父母迎上来,目光里溢满了心疼与无言的沉重。姐姐们却展露出小小的胜利笑容,将拾回的那捧浅金色的希望仔细归拢。后来和小伙伴们说起这次遭遇,大家竟没有嘲笑,反而七嘴八舌,争相诉说自己或家人拾荒时被追赶的经历。第一次觉得心口像被麦芒刺过一般——生活坚硬的棱角,猝不及防撞进了一个懵懂孩童的眼底。那麦穗的颜色,连同膝盖的刺痛,成了那个年代刻入骨髓的第一抹麦色记忆。

  麦场

  十年弹指一挥间,十八岁的我从师范毕业后当起了老师。感觉每年都是刚放暑假不几天,就恰逢家里开镰收割。我握着镰刀笨拙不堪,三哥怕我一镰刀搂过去把不准把腿给伤了,就让我跟在别人身后,从捆扎麦子开始“实习”操练。金色的麦浪在眼前翻滚,日光如熔金倾泻。弯腰,拢抱,捆紧,头一年冬天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根根手搓出来的麦草绳勒进掌心。汗水如溪流从额角滚落,滑进眼里,刺得生疼,咸涩的滋味直冲喉头。腰背早已酸沉得仿佛折成了锐角,却丝毫不敢停歇——前面割麦的人,镰刀挥舞,如热风里的流水一般向前滑去,而我则唯恐被丢下,成为麦地里的笑柄。一个夏天下来,胳膊和小腿都晒成了深深的麦色,那是阳光与土地共同锻造的、属于农人的健康烙印。

  麦收时节,人情是凝成汗水的黏合剂,家家户户你帮我、我助你。壮实的汉子们挑起小山似的麦捆子,喊着号子,步履沉稳地装进驴车运往麦场,再一捆捆挑飞码成高高的垛子。到现在我还记得酷夏的夜晚,和比自己小的男孩子们一起下夜时,唱歌、吹牛、夸自己学习好成绩好的情景。空旷无垠的麦场,巨大的麦垛在月光下投下浓黑的影子,四周寂静得只闻虫鸣。深沉的夜色里,心头总不免掠过一丝怯意,尤其当风扫过麦垛发出呜呜声响时。我便故意抬高嗓门,吹嘘自己胆子如何大,读过多少书,知道多少外面世界的事,以此驱散那点莫名的恐惧。看着他们无忧无虑地追逐打闹,在麦垛间捉迷藏,我那点小小的虚荣和自夸带来的安慰,与他们的单纯快乐交织在一起,成了那个夏夜独特的体验。夜风清凉,疲惫似乎也轻了些许。

  轮到我家打场时,凭着素日积攒的人情,场上竟聚起几十号壮劳力。摊麦、抖散,牲口拉着石磙吱呀呀碾过。起麦草,再碾,再收拢。待到风起时,汉子们排开阵势,木锨高高扬起饱满的麦粒,划出一道道金黄的弧线,麦壳随风飘远,沉甸甸的麦粒瀑布般泻落。女人们则在周边小心翼翼地拿着扫把一遍遍掠去杂物,让麦粒渐渐堆成小山,深沉的麦色里沉淀着太阳的热量,闪耀着土地最慷慨的馈赠。每条麻袋都灌得滚圆,一上秤几乎都足有上百公斤重。虽然此时众人早已饥肠辘辘,却偏要在麻袋前比试一番力气。黝黑健硕的脊梁弯下,一声低吼,沉重的麻袋被稳稳背起,脚步坚实。一张张被阳光反复亲吻、呈现出深浓麦色的汗涔涔的脸上,疲惫遮不住那份质朴的豪情与爽朗的笑声——那是筋骨里迸发出的,属于土地与劳作的雄浑颂歌。那深浓的麦色,是汗水一遍遍冲刷、阳光一天天曝晒的结晶,是融入血脉的农人本色。它不仅仅是皮肤的色泽,更是一种印记,一种无声的勋章。它粗粝、深厚,带着汗水的咸涩和阳光的灼热,却透着一股岩石般的坚韧和沉甸甸的满足。看着那一张张麦色的笑脸,我仿佛触摸到了土地最真实的脉搏。

  屏前

  去年夏日,我因采风行至昌吉市乡野,极目望去,田畴广袤,如巨大的绿色棋盘铺展至天际。麦田或翠如碧玉,或浓似重墨,或已悄然染上几缕初熟的麦色金痕,一望无垠。我奇怪,这无垠的绿意里,竟罕见农人的身影。田埂边,一架无人机正低空掠过麦田,发出轻微的嗡鸣,如同沉默而高效的牧蜂人,精准地喷洒着什么。不远处,一位穿着干净工装裤、戴着遮阳帽的同龄人,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我走近打招呼:“老哥,忙着呢?这大家伙飞得真稳当!”他抬起头,露出一张被晒成麦色的脸庞,笑容爽朗:“是啊,现在种地,靠这个!施肥打药,手机上点点就成!”他擦了把汗,那手臂的肤色也是漂亮的麦色,透着长年户外劳作的痕迹,却没了当年那种被烈日灼伤的黝黑与皴裂。“你看这地,春天有大播种机,突突突一天几百亩;浇水,手机遥控阀门;除草除虫,它(指指无人机)包了。就等着麦子熟了,‘康拜因’(联合收割机)一来,轰隆隆几个来回,麦粒直接进仓,秸秆打成捆,利索得很!”“那家里其他人呢?都忙别的去了?”我问。“可不!”老哥把手机屏幕朝我晃了晃,上面是实时农田监控画面,“儿子媳妇在城里搞电商,专卖咱这儿的有机面粉杂粮,天天对着手机电脑直播,那皮肤可比我这白净多喽!老伴儿在家带孙子,跳跳广场舞、去去文化站,闲了也拍拍咱这麦田发短视频,还不少人爱看哩!孙子更不用说,在城里学校念书,放假回来,嫌晒,都不爱下地喽!哪像咱们当年,光着脊梁在毒日头底下抢收……”他语气里带着感慨,也透着满足。“现在娃娃们不用晒脱皮喽,咱这老把式,动动指头看看屏,地里的活也不耽误,挺好!这日子,安稳!”

  岁月如镰,收割了三十载光阴。老家的麦田早已隐入城市扩张的版图。记忆里,那时的麦收是举家乃至全村的盛事,田地里,男女老幼齐上阵。上了年纪的阿爷阿奶或颤巍巍地跟在后面捡拾遗漏的麦穗,或佝偻着腰在地头烧水、做饭;七八岁的男娃女娃也提着小小的篮子,力所能及地帮大人递水、送绳,或在打麦场边学着大人的样子,笨拙地挥动小扫把;更小的婴孩,就被放在地头树荫下的毡子上,时而哭闹时而酣睡。那景象,是艰辛与生机的交织,是土地对人最原始、也最沉重的召唤……

  返程时,路过村中心的广场,正有村民在排练节目。那铿锵的节奏,朴实的词句,洋溢着由衷的喜悦和对新生活的满足。舞台背景的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金灿灿的麦田、轰隆的收割机、整齐的农家小院和村民们的笑脸。这喧闹的舞台,与远处月光下那片寂静的、无边无际的麦田,在夜色中奇妙地呼应着。

  两鬓已微霜的我凝望着这沉默运作的巨大绿野,耳畔仿佛还回响着当年麦场上的喧闹与木锨扬起的风声,眼前却交织着舞台上那充满活力的光影与唱词。麦色依旧,金黄如初,只是承载这金黄的脊梁与汗水,已悄然换了一种方式与大地对话。那曾磨破孩童膝盖的麦茬,那曾压弯壮汉腰背的麻袋,连同那烈日下咸涩的汗滴,都沉入时光深处,酿成了大地丰饶的底色。

  麦色,终究是土地深沉的胎记。它曾印在老父亲古铜色的皱纹里,染在拾荒孩童撕裂的裤脚上,浸透壮年肩头滚烫的盐霜,最终又化入这无垠田野寂静的呼吸与屏幕里安恬的笑靥。它既是阳光赋予成熟谷粒的浅金暖调,是农人肌肤上健康活力的烙印,更是从泥土深处生长出来、穿越艰辛岁月,最终在时代屏光里依然闪耀的希望之光。麦浪翻涌,一代代人俯身其间,以不同的姿态书写着与土地的契约——镰刀挥向的,是艰辛也是坚韧;屏幕点亮的,是变迁更是生生不息。麦粒归仓的闷响,是大地深处最古老而恒久的心跳。当金黄的锋芒刺向天空,那便是人间烟火最深沉的根须,在泥土里默默生长,永恒地闪耀着那温暖、坚韧、充满生机的麦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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