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掌心的课堂

　　父亲故去，最小的姐姐也出嫁之后，家里便只剩我与母亲相伴度日。某个微凉的午后，厨房里光线沉静，母亲忽然唤我到案板前，神色郑重：“来，我教你发面蒸馒头。这手艺，不能丢了。”她舀出雪白的面粉，在那个已用了快二十年的搪瓷盆里堆成小山，又把提前泡发成糊状的一小碗酵头倒了进去。母亲边慢慢注入温水，边用粗糙的手指在面粉中灵巧地划圈、搅拌，细小的絮状物渐渐抱团。“水要一点点加，心不能急。”母亲低声说，“面有灵性，急了它就‘伤’了，蒸出来不暄腾。”絮状物在她手下被反复揉压，逐渐融合成一个略显粗糙的面团。

　　等盆口覆上锅盖大概两小时后，真正的考验——兑碱环节到了。母亲捏起一小撮碱面儿，均匀撒在面团上，然后把气泡满身的面从盆的周边往里收拢，再用力揉搓。面团在她手下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听声儿，”她示意我靠近，“声音‘piāpiāpiā’的，软塌塌，那是碱不够，面没精神，蒸出来是僵疙瘩，还泛酸；要揉到‘嘣嘣嘣’这样响，脆生生的，才说明碱饱了。”我屏息尝试，笨拙地学着拍打、倾听。第一次，声音沉闷无力，母亲不言语，只让我再揉。终于，在几次拍击后，面团回应出几近清脆的“嘣”的一声，母亲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好了！”

　　馒头出锅的瞬间，蒸汽裹挟着浓郁的碱香扑面而来。那馒头蓬勃得如同云朵，洁白细腻。母亲凝视着那蒸腾的热气，眼中含泪，嘴角却弯起欣慰的弧度：“好，好……”我似乎感到，这碱香是粮食的体面，是过日子的分寸。碱多了馒头发黄是糟蹋，碱少了发酸是委屈。记得母亲之前说过，姥爷那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能有口没碱的酸窝头，就是上苍开恩了。如今，能蒸出这样暄乎白净的馒头，知足，知足啊……她的泪水里，映着物质匮乏年代里，人们对食物那份极其克制的珍惜。

　　后来，她又教我做拉条子。盐量的精准，打絮的均匀，“三揉三醒”的耐心等待，盘剂子的巧劲，扯面的力道与节奏……“盐是面的骨，没它，面就立不住，软塌塌。”母亲引着我的手，将醒好的面团切成粗条，再搓成细长条，盘成蚊香状。我学着她的样子，两手揪住剂子两端，小心翼翼地向外拉伸，力道稍有不均，“啪”的一声轻响，面条应声而断。母亲不恼，接过断头，手指灵巧地一捻一接：“用力要匀，心要静，像对待活物。这面啊，你敬它一分力，它还你十分韧。”在她的耐心调教下，那顽劣的面团在我手中竟也渐渐变得柔韧听话，一扯即长，细白均匀。母亲欣慰点头：“好好学，这手上功夫，是麦子给的饭碗，是饿不着的底气。”

　　年节时，日子开始一天天好起来的哥哥姐姐家轮流包饺子，热闹如竞赛。嫂子是擀皮好手，她教我：“手腕要活，像转陀螺，力道要匀，中间稍微厚一点儿，边上要薄。”起初，我擀的皮子厚薄不匀，不是中间鼓包就是边缘破裂，引得家人哄堂大笑。嫂子不厌其烦，教我如何把握掌心压着擀面杖的力道还有手腕旋转的弧度。渐渐地，那小小的面团在擀面杖下听话地旋转、延展，变成一枚枚圆润的“荷叶”。擀面杖与案板碰撞出“哒哒”的轻快节奏，与窗外隐约的爆竹声应和，那是年节特有的、充满希望的韵律。很快，我便能独自擀皮，从容供上四五人包的速度。再后来，发面、调馅儿、揪剂子、擀皮、捏褶子、包包子……面食的诸般技艺，已难不倒我。

　　每逢父母祭日，我总会郑重地炸上一盘油香。面粉、清油、酵母在盆中相遇、融合、发酵。油锅烧热，面饼滑入，“滋啦”一声，熟悉的、带着阳光和土地气息的麦香随油烟升腾弥漫，瞬间盈满房间。这香气如此真切，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帘幕，灶台边，父母含笑注视的身影依稀可见。母亲将生活最朴素的智慧——对分寸的把握、对韧性的坚持、对劳作的敬畏、对食物的珍惜——都揉进了这面团里，赠予我一生取用不尽的温暖与力量。这麦香深处，缠绕着积善之家绵延的福泽，它不再仅仅是食物的芬芳，更是岁月沉淀下的生命哲学，是苦难磨砺出的坚韧美德，在富足的今天，更显其沉甸甸的分量与永恒的温度。

　　麦田新章

　　为创作一部情景剧，我近日寻访至昌吉州奇台县半截沟镇的腰站子村。此地倚靠天山，曾是丝路古驿。村落不大，四百余户人家，却将麦子的文章做到极致。

　　村委会长廊里展示的轨迹令人动容：自2009年党总支领办丰裕合作社始，土地集约经营如滚雪球般扩展至18万亩。2017年“腰站子”品牌诞生，有机面粉等产品斩获中欧双重认证。2019年丰驿文旅公司成立，“小麦博物馆” 与麦田公园应运而生。三产融合如饱满麦穗，村民收入逐年递增。

　　漫步村中，恍若踏入麦香构筑的国度。走进村小麦博物馆，播种耧、木犁、麦种……村里的老物件，企业的新包装，全是麦子的气息，让人在腰站子村昔日乡愁与今日辉煌中往来穿梭。博物馆内，陈列着千年前的碳化麦粒，黝黑细小，静默诉说着远古的沧桑。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巨大的智能联合收割机模型，银光闪闪，充满力量感。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农，带着小孙子驻足于此。他颤巍巍的手指轻抚过玻璃展柜下的碳化麦粒，又望向那钢铁巨兽，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这铁家伙，一天能收多少地？真不敢想！”身旁一位穿着“腰站子”文化衫的年轻姑娘——后来得知是回乡创业的大学生“村官”——热情地接话：“爷爷，这就是科技的力量！咱们现在种麦子，用卫星看长势，用无人机施肥洒药，这收割机一天能干几百亩呢！产量高，品质更好，就是您手里那麦粒的‘金疙瘩’后代！”老人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豁牙的笑容，连声说“好，好！”

　　走出“麦博”，一条长长的“星光大道”直通村外。尽头是请专业设计公司做的漂亮的门楼，两侧是麦穗，一派丰收喜气。

　　在村电商直播间，正遇到这位大学生“村官”主播。她面对镜头，手捧一袋有机面粉和一盒麦芯挂面，语速轻快，充满自豪：“家人们看！这是我们腰站子有机麦田的精华，麦香纯正，营养丰富！煮碗面，那汤都是清甜的！点击下方链接……”直播间背景的大屏幕上，画面不断切换：有金黄的麦田，有村干部在村民议事会上与大家热烈讨论的场景，还有唐培科书记对着镜头，笑谈创业初期的艰难与坚持：“当时就一个念头，这么好的地，这么好的乡亲，不种出点名堂，对不起祖宗，更对不起子孙！” 他曾说：“要说‘村宝’，首先还得是麦子。麦田公园、麦宝乐园、小麦博物馆、小麦门楼，都和麦子有关，但最重要的‘村宝’，当数和我们一起耕耘发展小麦产业的这些可爱的年轻人。” 屏幕内外，村民的自豪感与奋斗精神相互激荡。

　　麦田公园里，起伏的绿浪温柔接住天山投下的影子，几个孩子在田埂上追逐嬉戏，笑声清脆。连民宿的招牌，也巧妙弯成麦穗的形状，与远山麦田遥相呼应。分红现场，那位豁牙的老农捏着崭新的钞票，脸上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皱纹里抖落的，是比麦粒更饱满的金色满足。唐培科书记与他的同道们，不仅令村民的饭碗盛满自家沃土长出的、带着尊严的麦粒，更将这份古老的麦香，酿成了文明、善治、宜居的金色名片，让一个村庄在新时代焕发出夺目光彩。土地厚赠，人心深耕——麦子在此，真正生长出了人的尊严与村庄的光辉。

　　夜宿村中民宿，凌晨恍惚醒来，窗外一座保留完好的老磨坊竟透出微光。推门轻探，石磨悠悠转动，新收获的麦粒正被缓缓碾轧，细白的面粉如初雪般静静飘落，在昏黄的灯光下弥漫开最原始、最浓郁的麦香。瞬间，记忆奔涌：母亲拍打面团那“嘣嘣嘣”的清脆声响，昌吉小吃街烤箱里火烧饱满、焦香四溢的欢腾，麦田公园无垠绿浪在风中起伏的沙沙声……这来自不同时空的声响与气息，蓦然交汇于心。

　　麦香，是无数双像母亲那样粗糙或柔滑的手掌，对大地虔诚的摩挲与创造；是石磨的低沉吟唱与智能钢碾的轰鸣跨越时空的深沉合奏；是像腰站子这样，用科技唤醒土地潜力、用智慧重塑乡村价值的时代强音。这悠远而醇厚的气息，终究是天地人三者共酿的一缕精魂，是生命在耕耘与吞咽之间，所发出的最古老、最安稳也最昂扬的呼吸——它承载着温饱的基石，更升华为对美好生活永不停歇的追索，在每一粒麦、每一碗面、每一个奋斗的笑容里，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