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带醉写华章，唐僖宗时曾任司勋郎中的孟棨在《本事诗》里做过介绍，但并没有力士脱靴的细节。写出这一情节的，是比孟棨早了七十多年唐宪宗时任职监察御史的李肇。他在《唐国史补》中，白描般叙述李白在玄宗召对时，“引足令高力士脱靴”，一时间朝堂上下冷场尴尬。尽管云想衣裳，露华正浓；尽管柳色黄嫩，梨花香白，李白还是被玄宗命“小阉排出之”。就接近性而言，李肇的记载恐怕比孟棨的更加真实可信。因为他所处的时代，让盛唐金辉褪色的安史之乱，仅仅过去了四五十年。

　　《唐国史补》三百多条的记录，当然不仅仅是李白的醉态，还有那个令人怦然心动的时代，各色人等的行状。说王维，喜释氏，也喜欢把别人的佳句写进自己的诗里。其实，直至今日，“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鹦”这一句，究竟是王维原创，还是抄自天宝年间进士李嘉祐诗句，仍然是文史专家们大打嘴仗的素材。写打了金枝的郭暧，琴瑟和谐之后，聚集一帮文士开宴赋诗，而升平公主就在“帷后观之”。写杜甫，喝醉了酒，光着脚蹬踏严武办公的几案，而脾气暴烈镇蜀的成都尹严武一笑置之。写东渡的鉴真，日本佛教南山律宗的开山祖，被他的徒儿称作“过海和尚”。林林总总，宛若一幅唐代众生图，须眉清爽地展示于读者面前。

　　李肇的笔旨，着意在于国史的补石。他笔下的帝王，时而柔情乍现，时而天威莫测。唐德宗驾幸金銮院，问学士郑余庆，最近可做了什么新衣服吗？郑答“无之”。德宗遂赐下许多细绢，让他赶做新衣。一个叫做司马徒的官员，宅子里有棵好杏树，所结大杏估计卖相口味均佳。杏熟时节，司马徒的儿子送了一些大杏给好友窦文场，窦转手进贡给了德宗。天可怜见，德宗居然没有见过还有这么大这么好的杏！于是，司马徒的厄运来了：德宗立马派出使臣跑到司马徒家，说是要给结出这么大这么好的杏树一个“封号”。司马徒一听，吓得不轻，立即就坡下驴，将自家宅子“献”给皇上。德宗笑纳之后，把人家的宅院废为“奉诚园”，园内所有“屋木”全部拆下运进了大内。这则史料，很让人想起宋仁宗时宰相吕夷简的韬晦来。据《邵氏闻见录》记载，宋仁宗很喜欢吃糟淮白鱼，但是，祖宗旧制，不允许官家“取食味于四方”。仁宗皇后就对进宫唠嗑的吕夷简夫人说，你家老爷是寿州（今淮南市）人，肯定不缺糟淮白鱼，那可是咱官家的最爱呢。吕夫人一听，回家就热情似火地打包了“十奁”，准备送进宫去。吕夷简问清楚事由，马上阻止夫人，“二奁”即可。夫人傻乎乎地反驳，给皇上送一点儿特产，你还心疼不成？吕夷简慢悠悠地回应，官家都没有的东西，人臣之家不但有，而且一送就送“十奁”，你用脑子想想是什么后果！吕夫人听罢，直惊得直眉瞪眼目瞪口呆。只可惜，吕夷简的老奸巨猾自保之道，比司马徒足足晚了二百五十多年。司马徒为了自保，只能白白瞎了一所好宅子。

　　读《唐国史补》，感觉它不像一些传奇随笔那般多间杂小说家言，而是条分缕析作史料的补缀。盖因如此，仅《太平广记》成书时，直接征引《唐国史补》内容即有一百三十多处，占比达到了全书的百分之四十三。尤其可贵的是，作者不吝笔墨，记录了他所处时代能够听到看到的众生相。巩县商贩卖陶制茶器，买家多买，就送一个陶偶，陶偶名字就叫陆鸿渐。而2015年出土于河南巩义（即古代巩县）晚唐墓的一件“陆羽煮茶图”唐三彩，给世人展示了“陆鸿渐陶偶”的真容：陆羽安坐于风炉前，头裹绿幞头，身穿窄袖圆领长衫，身子微微前倾，神情专注于面前的茶鍑，似乎正在准备起身分茶。出土文物的实证，佐证了李肇下笔的客观真实，也间接实证着《唐国史补》所具有的史料价值。

　　在李肇的笔下，有只用一己之力、只用几只木楔子就将沉陷的苏州重玄寺阁扶正的游僧；有煮三口大药锅施药医病的神医王彦伯道士；有月夜泛舟吹笛笛裂的神秘渡客；有寒窗苦学终于高中的一众进士“曲江大宴”的张狂……宏大、幽微、朦胧萃于一书，仿佛唐人的几个片段，又仿佛唐人的几个定格特写，倏忽而至，却又倏忽而去。

　　极有意思的是，《唐国史补》里，专门写了一个官场两面人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唐德宗时曾经担任谏议大夫的裴佶，还在为仕途拼搏时，有一次去姑姑家问安，恰逢姑父退朝，正坐在那里吐槽，愤愤而言，说崔昭算个什么玩意儿，居然众人夸赞，这家伙一定靠行贿博取誉声，如此下去，朝廷焉能不乱！刚说完，门吏报告说崔刺史来访，裴佶姑父怒喝，给我乱鞭打出，不见。谁知，崔昭整衣束带闯了进来，裴佶姑父只好见面。刚见一会儿，就让人递茶，接着命人准备好酒好饭，且一迭连声催的甚急，而且传下话来，把崔刺史的马喂好，随他来的仆人也要好生招待。折腾了大半天，裴佶姑父才转回内宅。一见裴佶还在，便很不高兴地催他滚蛋——“且憩学院中”。偏生这裴佶长了一个顺风耳，一边往出走，一边听得姑姑问“前倨后恭，何也”，而姑父从怀里掏出一张礼单，告诉姑姑，这是崔刺史刚赠的“官絁千匹”。絁，是绢的别称，又是一种粗绸。李白有句云“褐裘覆絁被，坐卧有余温”。千匹“官絁”，一笔巨款！

　　当然，检视《唐国史补》，它还有另类的价值。李肇所记，有人物有政治有文学有音乐，还有许多笔记所经常忽略的经济。他写了唐代的系列名酒，其中有“剑南之烧春”，不知这是不是剑南春的祖宗。他写了唐代的系列名茶，写了唐代的系列博戏，写了唐代的漕运，一路由江南辗转长江黄河两大水系，贡米从江浙艰难地流向长安。还写了唐代的海外贸易，市舶使管理蕃商，蕃商经南海而至广州，“纳舶脚，禁珍异”。如有欺诈，则“入牢狱”。所谓“舶脚”，是唐代官府向客商征取的关税，因为征于商船靠岸下碇处，故又称“下碇税”。《唐大诏令集·大和八年》载，“其岭南、福建及扬州蕃客，宜委节度观察使，除舶脚、收市、进奉外，任其往来，自为交易，不得重加率税”。大和，是唐文宗年号，而李肇则是唐宪宗时期官员。由此可见，唐代的海外贸易，一直持续了下来。

　　读《旧唐书》《新唐书》，不妨也来读读《唐国史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