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红
在晋北地区的大山褶皱里,藏着一个小村子,村东头有间低矮破旧的土屋,屋里,一老一小两个身影正在灶堂前忙活。
“奶奶,饭怎么还不熟呀?我好饿。”“快了快了,来,咱们先对个儿歌,对完饭就熟了。狼打柴,狗烧火——”“猫上炕,捏馍馍。”“捏几个?”“18个。”“馍馍哩?”“猫叼了,猫哩?上山了……”那个边说上句边挪动着一双小脚、颤颤巍巍地淘米洗菜的老太太,便是我的奶奶,而坐在灶堂前添柴烧火对着下句的小男孩,就是幼年时期的我。
一晃40多年过去了,这一幕仍时时于眼前浮现,清晰如昨。小时候每到寒暑假,父亲都会送我去奶奶家住一段日子。父亲说奶奶太孤单,让我去跟她做伴儿。奶奶45岁就守寡,一个人辛苦养大了4个孩子,父亲是她最小的儿子,我是她最疼爱的长孙。“奶奶想我们,她又不肯搬来跟我们一起住,爸爸太忙了,你替我多陪陪奶奶。”父亲常常这样叮嘱我,他大约是怕从小在城里长大的我不习惯农村的生活。
其实我在奶奶家过得很快乐,可以做那么多有趣的事儿,采野果、捉鱼虾、逮萤火虫……无论我怎么折腾也不用担心奶奶骂我。唯一不足的是小脚的奶奶做饭奇慢,总把我饿得够呛。为了让饭快点熟,每次做饭我都积极帮厨。于是,这一老一小儿歌接龙的场景,就成了我们生火做饭时的必修课。
奶奶喜欢在问完“猫哩”之后即兴改词,让这只猫下河、钻洞,神出鬼没无处不去。为此,我绞尽脑汁地往下接,常常跟奶奶一搭一句地扯到饭上桌。后来我才明白奶奶的真实用意,这首儿歌,非常有效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缓解了饥饿。
我渐渐长大,能陪伴奶奶的日子越来越少,心中每每愧疚。亏得奶奶和大伯姑姑他们住得很近,不必担心无人照顾她。我19岁那年,父亲突然离世,世界仿佛塌了。在重重人生苦难中挣扎的我,只能偶尔去看望奶奶一次。匆匆来去间,祖孙俩“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我再难陪她如从前一样,一起从容地做一顿饭,再一起开心地把饭吃完。
在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有一次下乡路过奶奶家,我跟领导请了会儿假,跑去看望奶奶,那年,奶奶84岁。见到我,她又是流泪又是笑,明明不到饭点,硬是张罗着要给我做饭。我说我一会儿就得走,奶奶生气了,抓起拐杖横挡在门口说:“我孙子回来了,不吃口饭就走,你让奶奶心里咋能过得去?”
时隔多年,我再次坐在灶堂前帮奶奶烧火做饭,想想昔日我俩儿歌接龙的情景,看着眼前白发蓬乱身体羸弱的奶奶,泪止不住地往外涌。饭做好了,小米粥、清炒西葫芦,奶奶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碗:“勇啊,快吃,多吃点儿!”
我捧起碗,忽见饭里有根白头发,我背过身,刚用筷子轻轻挑出来,又看到一根,再挑……我没觉出一丝嫌弃,只感到无尽的辛酸:我的奶奶老了!“勇啊,奶奶眼神不好,饭里是不是有沙子?”“没有没有,奶奶,今天这饭老香了!”我和着眼泪吃完饭,便告别奶奶匆匆离去。
这顿饭成了我这辈子最难忘的一餐。这次见面一个月后,奶奶就去另一个世界跟父亲团聚了,混着白发的小米粥,是她为我做的最后一顿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