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从旧时代过来的传统女性。

　　她从小失去父母，寄人篱下，吃百家饭长大；她目不识丁，小学毕业后就下地插秧、耕种劳作；她裹过小脚，直到结婚生子后才穿上正常的鞋子。从前，她依靠在乡村小学当老师的丈夫和地里的庄稼艰难度日，如今她的子女都出人头地，她靠着儿女的补贴和外公的退休金，日子过得还不错。

　　外婆的一生都依靠着别人，即使外公和儿女们并不介意，认为照顾她是应尽的责任，但是察言观色的习惯和那种不自觉讨好别人的姿态，已经伴随她一辈子了。

　　上个周末我回了趟家，特地去探望刚过完84岁生日的外婆。我叩了叩门，半晌，门开了，外婆见是我，马上把我让进门后，弯腰就要从鞋柜里拿鞋，我连忙伸手拦住自己动手。外婆的手却一刻不能停歇，迅速地把我的防晒服、背包和带来的水果整理好，一股脑儿都放进了卧室。

　　进屋后，她局促地站在我身边，双手不自然地来回搓着，一边观察着我最近的变化，一边想找些话题。可是能说些什么呢？代沟横亘在我们之间，让我觉得此刻有些尴尬。我们简单唠了些家常，她便急匆匆地端上水果，然后扎进厨房烧菜去了。

　　外婆烧菜的手艺真是一绝，饭后我坐在沙发上消食。过了一会儿，外婆轻轻地坐到我旁边，小心翼翼地将手机递过来，略有紧张地问道：“外孙女，您看我这手机出啥问题了？”不知是全国扫盲运动的时候只教了“您”这个字，还是她觉得对谁都要“恭恭敬敬”，外婆对她的儿女，甚至是我们这些小辈，总是称呼为“您”。每次听她这样讲，我都觉得特别刺耳，看着她手机上超大号的字体，我既心疼又无奈。“照片太多、内存满了而已，删点就好了。”我将手机还给外婆。

　　外婆双手接过，说：“谢谢您。”然后开心地翻着照片。我不忍心看着外婆探着脖子，一只手扶着老花镜一只手滑动屏幕的样子，悄悄别过脸去。

　　外婆没有长辈的架子，从里到外透露着小心和谨慎。她的一生都在“讨好”中度过。我试图给她传递新思想，告诉她一个人最应该讨好和取悦的是自己，但这对于一个出生于旧社会的耄耋老人来说实在困难。面对眼前的外婆，我竟想不出一个对她来说更好的活法。

　　时代发展得越快，外婆越有一种被甩掉的惶恐，她不得不更加努力地“讨好”身边的人。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乞求，乞求她依靠的人不要将她扔在这个看不懂的世界里。想到这里，我心疼地抱了抱外婆，她显然接受不了这种爱意的表达，欣喜和窘迫交织成一个奇怪的表情。我想了想，轻声说：“外婆，您做的腌菜最好吃，下周我回来，您教我好不好？”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围裙边，嘴角慢慢扬起一个不再讨好的笑容。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她这一生的讨好，不过是想证明自己还有用。而现在，我终于找到了破解她讨好人生的钥匙——不是劝她停止付出，而是让她知道，她的爱我们永远都需要。　　　　　　　　　　 纪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