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亮

　　夏日的古城，太阳毒辣地烘烤着大地，树和小草们蔫蔫的，仿佛空气中的水分被太阳蒸干了，人走在大街上，如蒸似烤，恨不得跳进水库中，喝个痛快，洗个淋漓。

　　下班后回家，正准备用碗接自来水痛饮，母亲知我胃口不大好，喝冷水是解了渴，但胃肯定要难受，急忙拦着我，神秘兮兮地端出一碗黄乎乎的闻起来有股酸味的汤，非让我尝尝。我满脸狐疑地问：“啥东西，让我喝？”母亲说：“是仙人汤，最解渴，你先喝口再说。”我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那汤入口略带苦味，有点酸，喝下后全身凉丝丝的，确实解暑。我在嘴中咂摸好一阵，反复回味着是什么“琼浆玉液”？良久才品味出来，原来是它，久违的沤苦菜汤。也难怪，我已好多年没喝过了。见我猜出，70岁的母亲，现出孩子般惬意的笑容，但眼里分明噙着泪花。

　　是的，母亲已好多年没喝沤苦菜汤了，我也好多年没喝沤苦菜汤了。

　　小时候每逢暑假，我们姐弟总要急匆匆去乡下姥姥家避暑。村子里主要种植玉米、小麦、高粱等作物，也种些萝卜、白菜、蔓菁之类的蔬菜，自留地里种些应季的瓜果。夏天，我们到姥姥家很重要的就是想吃那新鲜的瓜果蔬菜，此外还能吃到姥姥自己制作的黄酱。姥姥家的西房有一口大缸，是姥姥每年做黄酱的器具，大缸通体黑亮，缸边四周泛着白花花的碱渣，上面盖一个大木盖子。

　　那时孩子多，食品短缺，饭菜油水不大，人的饭量就大，还饿得快。疯玩了大半天，到半下午，我们就到处找吃的，拽一片中午吃剩下的黄糕，放在蓄火的炉子上烤烤，把黄糕烤得两面金黄，用勺子挖上黄酱，也顾不得两手脏成什么样子，用食指把黄酱抹到黄糕上，狼吞虎咽三两口下肚，就好像好久没吃饭似的，大人们发现后，准会说“看这一群饿狼”。后来听说，制作黄酱似乎也要用到苦菜汤，但其程序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姥姥用苦菜、甜苣做的凉菜，是那时的家常菜。如果做的苦菜吃不完，姥姥会制作出一种特别下火的“饮料”，就是沤苦菜汤。苦菜汤的制作是再简单不过了，把从地里挖回的苦菜除去杂草、树根之类的杂物，洗净，切碎，搁在锅里煮熟，连煮菜水倒在大缸里，再放上食盐、花椒、大料之类的佐料，盖上盖子，就成了沤苦菜，这种沤苦菜可以放置较长时间也不会腐坏，捞出来可以凉拌，或稍作加热后食用，也可包苦菜包子，缸里的水即成了沤苦菜汤。

　　每逢人们从地里劳作回来，就从缸里舀一碗沤苦菜汤，稀里哗啦往嘴里灌，既消了暑热又解了口渴。当然了，我们那时小，嫌它不好喝，一般是不沾嘴的，但偶尔也会喝，不过那味道确实是不怎么样，又苦又涩，偶尔还有几粒砂子、树根，喝在嘴里硌得牙生疼。供销社是有汽水卖，几分钱一瓶，但大人们是不会奢侈地去买，只有小孩子们拿了压岁钱或大人给的零花钱，去买瓶汽水解解馋，却也是极少有的事情。

　　上世纪80年代以后，各种饮料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开始是香槟、汽水，后来是健力宝、可口可乐、红牛等，这些饮料携带方便，口感细腻，味道甘醇，老少咸宜，春冬皆可，不管是老人、小孩，上班族、学生，还是白领、农人，手里都可能捧着一罐

　　饮料。有人优雅地啜饮，有人咕咚咕咚驴饮，不管是哪种情形，他们喝的东西却是一样的。好多年乡村也不见了沤苦菜汤，人们恨不得永远忘却沤苦菜汤，离得它远远的，甚至希望永远也不要看到它。

　　曾经的沤苦菜，再怎么普及，是绝对摆不上台面的，结婚办酒席，是不可能把沤苦菜摆在桌子上的，人们即使再艰难，在这些场合，也是要尽量地摆些鸡鸭鱼肉，以撑门面。可是近些年，人们的食谱慢慢地发生了变化。请人吃饭或办宴席，酒桌上出现了一样食品，即苦菜，许多酒店餐馆都有这道菜，而且有时候一盘不够，人们还可能点它两三盘。现在人们吃饭，不再纯粹是为了吃饱，还要讲究营养均衡什么的。据说苦菜的营养价值极高，可以清热解毒、生津止渴、保健养生，于是过去穷人吃的东西，堂而皇之地摆在桌子的中央，好像一桌酒菜，没有它就缺了硬菜，大鱼大肉则似乎可有可无，到饭局终了时，桌子上光盘的可能就是苦菜盘。

　　前些时，我们家庭聚会，当然点了凉拌苦菜，不知是触动了我的哪根神经，无意间说好多年没有喝沤苦菜汤了。母亲一定是留了心，大约回来后，就制作了沤苦菜汤，但一定不是带着沉重的心情，倒像是童心萌发。我几乎每一两天都要去看看母亲，也没发现她在做这么一个巨大的工程，她是在故意瞒着我，像一个孩童似的，制造一种惊喜，逗你玩一把。

　　我端起沤苦菜汤猛喝了几口，喝到嘴里的已不是沤苦菜汤，还真成了仙汤，而这仙汤仍然不能算多么好喝的饮料，不过它没有了过去苦菜汤那种难闻的味道，也不再会有什么砂子和树根了。是母亲有了时间和心情，能尽心地做好一道沤苦菜汤了。

　　7月初，在外地上大学的儿子放假回来，郑重其事地给我们带回两罐好茶，说是他们正在研究制作的一个新品种。我们想江南水乡产出的，再经大学研究，一定是好东西。拿来一看，罐子的贴纸上印着三个草书字：“苦菜茶”，再细看说明，那苦菜与咱们大同苦菜完全是同一个品种，只不过它那枝叶比我们大同的苦菜枝叶要大不少。其制作过程，也几乎与姥姥制作的沤苦菜汤一致。我和爱人不由得会心一笑，从冰箱里端出一碗沤苦菜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