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乡,除非特殊原因,春节时家家户户都贴对联。早些年对联都是手写的,而我们那里的人们不叫写对联,叫写“对子”。
完小毕业的父亲在村里算是识字人。旧时的读书人写字都有功底,父亲的毛笔字是极有骨力的,看上去稳当妥帖,所以之前许多年过年的时候父亲都会替人们写对子。我长大念了一点书后,偶尔也帮父亲写对子。可后来由于做生产队会计,年久熬夜做账目,父亲的眼睛常会发炎疼痛,逐渐地,父亲就彻底把这活儿移交给我了。这样每年春节放寒假回家,我便要替村里不少人家写对子。写的时候,我有点胆怯,却也略带骄傲。我心里明白我的字和父亲的字相比,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儿。
上学时,每年腊月二十六七,我才放假回家。母亲做好了我爱吃的莜面栲栳栳,父亲也早早把两支旧毛笔、一方砚台、一瓶新买的墨汁和两本磨旧了的对联书摆在一张小桌上,炕角已堆放了至少六七卷裁好的对子,是乡亲们几天前就送过来的。父亲很急切地吩咐我一些细节,这家要如何写,那家需要怎样写之类,这时候母亲便有点埋怨了。“你让孩子先把饭吃了再说呗,孩子走了那么远的路,刚进了家门。”父亲也就再不言语。
之前家里没有专门的对联书时,我就背诵了一些每年常用的对联句子,比如“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比如“杏花春雨江南画,飞雪松涛塞北图”,这些都是极美、极规范的对偶句子。后来父亲买了两册春联书,我读到了更多精彩美妙的对联,感受到对仗句子的神奇魅力。写对子的时候,我写,父亲在一边看,嘴里还念叨着,“宏子的字划拉得不错了,写得又快,这再好不过了。”
到今天我也不太确定,父亲的话到底是真夸我的字好,还是在鼓励我。但我从他的表情中隐约读出一丝骄傲。他很骄傲他的儿子能写对子了,开始接他的班了,这才是重点。论写出的字,我深知还不足以让父亲百分之百感到满意,但对于父亲来说,我能用毛笔给人们写对子,仅这一点就足够!
许多年一直在给人们写对子,虽然字儿仍不算好,可乡亲们心中很是感激,尽管他们不怎么擅长用言语表达出来。直到在外面上班之后,回村的时间太有限,就不怎么写了。
再后来,手写对联越来越少,多数人家会在市场上买。市场上买的对联,印刷质量挺好,大小长短、不同款式内容随意选择,但千篇一律、批量生产的印刷对联似乎缺了很多味道。
2015年的春节,按乡村过年的风俗,我家里不能再贴对联,因为就在中秋节后,父亲走了。头两年不贴对联,是怀念祭奠。第三年,2017年的春节,按风俗家里可以贴红对联了。虽然街市上到处都是印刷好的对联,但我决定不买现成的对联。我直奔文具店,买下两大张红纸,对折后裁成几副对子。从书柜上取下一支我很多年前用过的毛笔,带上墨汁回到村里。和几十年前一样,我在那张油垢斑斑的小饭桌上,写完了对联。一旁的老母亲,亦如几十年前一样,执意要给我端着盛糨糊的碗,和我一起去贴对联。从正房开始贴,然后贴到院子两侧的几间小房,最后一副对联是贴在大门上的。
贴好对联后,我后退两步,仔细端详大门上我写下的字。对联上的字依然不能算好看,但我就是想自己亲手写,想再一次提起那支久违的毛笔。为了我自己,更为了那个永远不在了的人。
红彤彤的对联,庄重大气的墨字儿,曾是正月里最绚烂最夺目的景致。如今,手写对联的人家越来越少了。市场上那些加了细节装饰后的制式对联,看上去整齐俏丽,可全是那几个相同的模本,就少了新意,少了趣味,少了我们曾经熟悉的那种韵味。
所以,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