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成都回来。

　　抵大同那天，我把成都的雨也带回了。好像北方的春雪是忽然间湿软了的。

　　我想描述的一切都与成都的雨有关。

　　成都三月的雨，是母亲筛米糠的竹簸箕，把豌豆苗的清气与竹笋的涩味细细沥下来……春熙路的夜晚虽然那么繁华，但雨一来就不一样了，万物渐渐静下来，雨点那么轻，让你的脚步也不得不慢一些，静一些。

　　敞门的店铺，有摊主喊你避雨的川音，雨一样绵软亲切。和我9岁那年一家随母回川，亲戚乡邻喊我们到家里做客的声音一样——“稀客来喽！”喊罢后，就要为你煮一碗热腾腾的糖水鸡蛋祛湿驱寒。

　　二

　　在四川张家湾，雨水是有形状的。它们沿着青瓦屋檐垂成珠帘，母亲蹲在檐下剥新笋，指甲盖里嵌着春泥。我总疑心她粗糙的掌纹里藏着微型梯田：食指是晋北南家堡旱地皲裂的沟壑，小指蜷曲处却蓄着蜀南未说完的梅雨。那天午后，她拔兔草归来时，蓑衣滴落的水珠砸醒泥土里沉睡的野豌豆，爆出嫩芽的脆响，二十年后来叩我的窗。

　　18岁高中毕业，我又随母亲回川。列车上，她替我揩去车窗雾气。玻璃映出的掌纹里，蒲公英绒毛正从大同的煤矿飘向双桂镇的油菜花田。母亲掏出布手绢包着的煮蚕豆，豆香混着她虎口的苍耳气息，在绿皮车厢里发酵成微酸的乡愁。

　　可惜，这乡愁是多年以后的今天，我独自坐在飞机上，从窗口望向云朵的那一刻才读懂，我在随身携带的小本上写下这样的诗句：

　　穿过云层。我像在童年的冰面上

　　完成了一次漂亮的滑行

　　那时，还不懂故乡和异乡的区别

　　（选自《飞机上》）

　　那时，我还是在母亲这道山坡上无忧绽放的打碗花，还不懂一些无名的忧伤，会像故乡的细雨一样隐隐又绵绵。

　　三

　　急诊室的心电图像竹筛漏下的雨脚。母亲临终前指尖悬在空中，草汁正从指甲缝渗出墨绿的星轨。

　　我忽然明白她为何总在雨后攥紧衣角——那些未拧干的蜀地云烟，此刻正从奖杯底座漫上来，漫过她给我未纳完的半只鞋垫上；漫过豌豆苗在记忆里攀援的须蔓；漫过小时候我歪歪扭扭替她写的一封寄往家乡的信里；漫过现在我写的每一行诗中……

　　锦江水汽打湿了领奖词时，有竹笋在地下拨动时针。倒春寒从我上台时穿着的漂亮薄衫里漏出风，裹着那些年母亲到水库植树时，往井口担水时打湿的裤脚凉。水晶杯壁滑落的不是雨，是她采回兔草时，从蓝布衫袖口抖落的狼蒿草籽——它们正在我诗行最湿润的字句里，噼啪炸开春天。手捧奖杯那一刻，我忍住泪水，却在心底一遍遍呼喊：妈妈，如果你能等到这天有多好。

　　四

　　成都的雨是软的，渗进杜甫草堂一条竹径的青砖缝里。草堂里昏暗的油灯也是软的，雨的光和灯的光，更像是杜甫诗文里“下者飘转沉塘坳”的那一撮茅草，阐释了一种生活状态：可以柔软，可以无奈，可以随波，但不可以无怀无骨无爱。

　　杜甫，是这样的人，巴蜀大地尽是这样的人，我的母亲也是这样的人。她和那些年众多去异地谋生的四川人一样，成为当地人口中吃苦耐劳的代名词。

　　母亲能挣一个半人的工分，母亲和父亲一起盖起了村里的三间红瓦房，母亲沿街卖冰棍、卖油旋、捡菜叶，母亲种地、站柜台、打算盘、绣花、养兔……

　　从四川走到山西

　　从张家湾水田走到南家堡后山

　　从水渠边浣衣的小幺妹

　　走成干沟梁挥镰的老侉子

　　母亲必须有一双大脚板

　　她的脚印，圪坡坡上的

　　蒿子草一样，背着一座山

　　爬满另一座山

　　（选自《母亲有一双大脚》）

　　五

　　在四川报业演播大厅的领奖台上，射灯亮起的刹那，我恍惚看见母亲沾着草汁的手——那些绿渍从指缝渗进奖杯曲面，我甚至感觉到母亲就在台下看着我，她笑着说：妈是晓得的，你终会替妈回一趟四川。

　　领奖台下的掌声漫成潮水时，我摸到衣兜里硬质的车票存根。那些绿皮火车翻过的山，山顶的星光，和成都的雨滴，都终究会在诗行里搭成通行的梯，接回某个迷途的春分。

　　成都的雨，是母亲未纳完

　　鞋垫上的针脚

　　她要绣的图案，需要我

　　用诗行来解读

　　我和她隔着

　　一整个春天的潮湿

　　相拥

　　（选自《成都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