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总体上是冷凛的。入冬以后的诸般节气,就像凝固成的一张缺少变化的冷脸,给人一种无端的压抑感觉。唯有小雪大雪,才多多少少带来一些浪漫的气息。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形容小雪,“虹藏不见,天气上升地气下降。”说大雪,“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有了这些“物候”,小雪大雪的时节,未必就一定会下雪。可是,到了小雪大雪,老天爷一旦下起雪来,则一定会较其他时候,“大者,盛矣。”有了雪的映衬,王禹偁才会在《黄冈竹楼记》中,于冬天一向单调的色彩里,捕捉到了只属于小雪大雪的声音:“冬宜密雪,有碎玉声。”翻一翻历代名士的文集诗赋,其深入人心的名篇佳句,至少有相当一部分“活在”小雪大雪之中。而“碎玉”——应该是小雪大雪灵魂般的写照。
“虹藏雪盛”的季节,一些厚重的衣物悉数登场亮相。说到衣物,这应该是从人的角度,辨识小雪大雪的另类“物候”。以前在村里的时候,看见车把式、羊倌儿穿起白茬儿羊皮袄,戴起快把整张脸盖住的狗皮帽子,就知道天气真正要冷起来了。狂风裹夹着雪片子漫天飞舞的时候,风搅雪,雪带风,碰上羊倌儿着急忙慌往回拢羊,影影绰绰一团团白雾,才会让人真正见识过小雪大雪的威严。
关于小雪大雪,大同这一带有句谚语,“小雪卧羊,大雪杀猪。”去壳儿的鸡蛋打进开水里慢慢煮,叫做“卧”。小孩子闹病,妈妈会说,卧个鸡蛋养养。而卧羊,简单干脆,宰倒趴下开吃也。宰羊杀猪——这依然是由人的角度,辨识小雪大雪的“物候”。尤其是羊,立秋以后才开始逐渐上膘。养到小雪,该支应着给人们“贴秋膘”了。于是,焖、炖、炒、烤、涮,诸般庖技一应俱全地“伺候”着羊肉、猪肉。小雪大雪的卧羊杀猪,总给人感觉是嘴馋的人类,将冬天里的两个节气,硬生生地改造成了大快朵颐的美食节。
大明少保于谦,巡抚河南山西时来过大同,留下了《云中即事》的诗篇。诗中吟道,“目击烟沙草带霜,天寒岁暮景苍茫。炉头炽炭烧黄鼠,马上弯弓射白狼。”在动物学分类中,白狼本来只是指北极狼,而蒙古狼则属于灰狼。但是,逐渐“盛矣”的小雪大雪,改变了灰狼的外貌——厚雪卷带着狼群,狼群裹缠着厚雪,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呼啸来去,给于少保留下了边地极寒的深刻印象。大约可以这样讲,小雪大雪,使自幼生活在浙江钱塘的于谦,见识到了西北的辽阔与酷寒。
在我的老家川蜀一带,说到冬天这两个节气,也有一句谚语,“小雪大雪,烧锅不歇。”冬天昼短夜长,一日三餐之间的间隔有所缩短,灶间的火就得烧个不停,一时半会儿歇不下来。立冬之后,尤其是打小雪开始,是当地人家腌制腊肉的好时节。“冬腊风腌,蓄以御冬”,杀好的年猪,切成一条一条,腌制晾晒,而后挂在灶间,任由它在烟熏火燎中完成华丽嬗变。川蜀人家过冬,特别是乡下老人,除了腊肉,还缺不得一样东西:汤婆子——锡、铜、瓷制成的圆而扁的物件儿,灌入开水,临睡前放进被窝暖脚。这种民间“暖水袋”,又被称作“脚婆”“汤媪”。黄庭坚用它很有心得体会,他专门写诗称赞:“千钱买脚婆,夜夜睡到明。”腊肉、汤婆子——这又是从人的角度出发,来辨识小雪大雪的“物候”。
浓烈的人间烟火气,赋予了小雪大雪有别于其自身高冷范儿的“物候”:除了前述种种,醇酒、酽茶一样列名榜上。“寒夜客来茶当酒”,算也不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该算不算——下雪的时候,看着窗外的雪景,想起这些“物候”,恐怕你就会想起在某一个小雪大雪的时节,你正泡一壶陈皮普洱,或者温一碗姜丝花雕,在想着,白居易张耒们,究竟是如何度过那一个个小雪大雪。
《释名》里讲到雪,说它“水下遇寒气而凝,绥绥然下也。”绥绥然——给予了小雪大雪想象力无穷的动感:迟缓垂落貌为“绥绥然”也。
小雪大雪又一年——置身于这种大自然美妙的“绥绥然”之中,回望即将过去的一年,蓦然已觉变得有些斑驳而沧桑——这是小雪大雪于曼妙之余,带给我们的些微伤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