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玮
据说,这个村原先叫“枣府楼”,后来更名为“曹夫楼”,是源于历史上的一个传说。那传说几经演绎,到如今,有着不同的版本。
光阴流逝,已无法核实那传说的真假有无,但想必一切都不会空穴来风吧。当我走进这个村,循着历史的气息再次听闻那个传说的时候,眼前浮现着的,不是脚下土地的沧桑过往,而是传说里漫天飞舞的雪花。
雪,纷纷扬扬的雪,把道路裹挟得一片迷漫。四下里眺望,看不到一个村庄和一星半点灯火,只有寂寥的路在雪地里延伸,而路的尽头,早被飞雪模糊了……
一个年轻女子,衣衫单薄,在风雪中艰难前行,不时用衣袖遮挡着扑面而来的飞雪。衣袖被狂风掀起,可见她的两颊冻得通红,且浑身发抖。这么冷的天,单薄的衣裳简直无法避寒!女子身后,一个老者踉跄着紧紧相随,同样用衣袖遮挡飞雪,却又不时怜惜地看着走在前面的女子,几次要把身上的夹袄脱下来给她披上,都被她拒绝了。雪大天寒,老者心疼女子,但又深知她的性子,便只好咬着牙,和她相伴往前走,希望尽快逢着一座客栈,或一户人家,哪怕一处破庙也好,好歹度过这个风雪寒夜。
雪,漫天的雪,让路途显得漆黑而遥远。
女子叫曹玉莲,随在她身后的老者,是她家的仆人曹夫(也有写成“曹福”)。寒夜漫漫,两人这样顶风冒雪赶路,实为躲避一场祸乱。玉莲的父亲是在京城任职的官员,因不屈服于权倾朝野的大太监魏忠贤,而遭到无端陷害——曹家面临被满门抄斩的厄难。生死在即,曹夫带着玉莲逃出,躲过一劫,而玉莲的父母却蒙冤死去。走投无路之时,玉莲想到了塞上大同,那里,有她已经换了帖的婆家,虽未过门,但家中遭此不幸,只能到大同去,试着求救于未曾谋面的夫婿。于是,她和曹夫星夜兼程,从京城去往大同。
从京城到大同,路途何其遥远,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玉莲和曹夫跋山涉水,说不清走了多少天,眼看就要到大同了,却遇到茫茫飞雪。雪,让这长长的行路充满了艰辛和莫测。一路上,玉莲不时悄悄抹泪,早已哭红了双眼。她想,人活在世上真难啊,面对恶势力,要么与之同流合污,博得一时的苟且;要么保持品行的高洁,但随时会遭到孤立,甚至被迫害。经历了和父母的生离死别,玉莲对此有了更深的体会,也只有到了困境或绝境的时候,她才真切地感到了什么是温暖、什么是寒凉——原来,真正的寒凉来自于人心。
玉莲这么想着,不由得又呜咽起来,凄厉幽婉、愁肠寸断。泪水滑到脸颊,寒风一吹,冻得生疼,而雪片被风卷起,扑打在脸上,瞬间便冷到了心里。她怕曹夫看到自己流泪,便尽量用衣袖掩面。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艰辛,若不是有曹夫相伴,凭她一个女子,怎能走到大同,恐怕……玉莲不敢往下想了,回头看看曹夫,两鬓斑白,落雪满身,不由生出怜惜之情。他一介家仆,主人家虽遭大难,但他不离不弃,真乃“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令人感慨万千。玉莲想,京城的家是回不去了,再冷的天、再大的雪,也要咬着牙往前走,希望尽快赶到大同城,而曹夫的忠义之恩,暂且搁在心底,以期日后报答。
大同城快要到了,玉莲百感交集,可曹夫终因年老体弱,实在支撑不住了,倒在那个寒冷的雪夜。弥留之际,他将身上的夹袄脱下,给玉莲披上,叮嘱她千万不要悲伤,一定要到大同城里找到婆家,诉明真相,好替双亲申冤。玉莲早就哭成了个泪人,主仆情深,她已不把曹夫当家仆看了,而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四下里呼喊求救,可漫天风雪,谁能听见!飞雪中,玉莲隐隐看到有灯火隐现,那一定是个村子,只要能走到村里,就有希望,但曹夫再也无法相随了。玉莲悲痛而绝望,但没有回头路,即使在大同城里找不到婆家,也要想法儿申冤,才不枉曹夫的一片赤胆忠心。
寒风呼啸,夜色无边,纵然有灯火闪烁,也显得那般凄迷而朦胧。相传,那是大明天启年间(公元1621年-公元1627年)的一个雪夜,忠心耿耿的曹夫,死在了大同城东的一个村子。那村,叫“枣府楼”。
这是一个在大同耳熟能详的传说,后被改编成了戏曲,名为《走雪山》。天是背景,地为舞台,将一段生离死别的悲剧,演绎得感人肺腑。
几百年后,我在塞上古城宁静的冬夜重述这个故事,听到窗外有寒风呼啸,由远及近,笔下似乎也隐隐生出了一份冷。我眺望着茫茫夜色,那个当年叫“枣府楼”的村子,在漆黑的夜里自然无法看见,而我却感知到了那片土地的温度,还有数百年间传诵着的一份人间至善。似乎是,玉莲和曹夫二人不经历那样的长途跋涉,不遇着那样的漫天飞雪,不足以见证玉莲为家父申冤的坚毅,更不足以表达曹夫的耿耿忠心。
试想,家门遭难,玉莲虽然躲过一劫,但毕竟是个柔弱女子,若不是被逼无奈,怎会千里迢迢从京城投奔远在大同还尚未见过的婆家!生死未卜,前路也无法预料,但唯一让她感到踏实的是,还有个忠义的曹夫陪在身边,尽管他已是垂垂老矣。常言道,患难见真情,曹夫的忠心,在主人家落难时,更显可贵。然而,周遭的险恶,让人忧心着他和玉莲的命运——寒冷的雪夜,路在哪里?家往何处?虽远赴大同,为着一线希望而来,但谁又能看得见吉凶与祸福呢!
幸运的是,据说玉莲在大同城里找到了婆家,听闻她的遭遇后,被她的坚毅打动,更为曹夫的忠心打动。故事的结局,毫无疑问,正义战胜邪恶,曹家得以平反昭雪,也告慰了曹夫的在天之灵。然而,玉莲心头一定有着永远也焐不热的寒凉吧——她思念着长眠于大同城东的曹夫,没有他,或许自己也早就葬身风雪中了。枣府楼村虽在大同城东,但可以望见大同城高高耸立的城楼,曹夫安息于此,玉莲多少感到了心安。于是,为了感激曹夫的忠义与救命之恩,玉莲和婆家商量,为他建了一座小庙——曹夫庙。玉莲一身缟素,为其守孝,主仆情感的升华,已突破了身份和等级。
大明天启,已是近四百年前的光阴了。传说里的村庄让人遥想,而发生在村庄里的故事,却让人感伤。这故事的主角儿,只有玉莲和曹夫两位,但背景是宏阔的,通篇弥漫着一种氛围,那便是冷——天气的冷与身心的冷。玉莲和曹夫,本与大同无太大关联,只因玉莲为父申冤,投奔大同的婆家而来,陪伴她的曹夫冻死在大同城外的村子,才使这个故事落脚在了大同。后来,人们为了纪念和记住曹夫,将“枣府楼”更名为“曹夫楼”,成了这个村子新的名称,世代相沿,与其说是传颂曹夫的高尚人格,不如说是将“忠义”二字树成了天地间的一座丰碑。
天启年间的那个风雪夜,真是让人感到冷,然而,雪落大地,不止宁静,更洒下了清白。
听村里的老人讲,曹夫庙原先只是建于真武庙后边的一间不算大的小庙而已,里面确实供奉着曹夫的塑像,为历史上的传说作了印证。然而,曹夫庙现已不在了,只有口口相传的故事还偶尔被人讲起,依然那么津津乐道——为一个老者的忠心,也为一个世道的良知。广袤的大地上,每个村庄的名称,都自有其来历,而以一个传说或一个人名,来为村庄命名,是记忆的传承,也是乡土文化生生不息的见证。“曹夫楼”这个村名,连着大明天启年间的一段历史,生活在这个村子里的人,只要明晰四百年前的这个故事,便知道了脚下土地的往昔。
历史是有温度的,这温度,关乎着脚下土地的兴衰。曹夫楼村只是大同城外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但被那关于“忠和孝”的传说,镀上了温暖的色彩,历史就这样一再传承,而传承故事的人们,也在对“忠义”二字的解读中,记住了天启年间的那场茫茫飞雪。


